一個禮拜三，我被提到審訊室。楊股長和一個穿藍干部服的人在交談什么。

楊股長說：“關夢齡，我們今天要從你身上了解一些事情。這也是立功贖罪。你要好好的提供?！彼f完就對那個干部說：“我還有事，你在這兒談吧?！?/p>

這位干部有三十二三歲，白臉，很瘦。他讓我坐下。我戴著腳鐐感到很難堪。我輕輕地把腳鐐放到石灰地上，地上依舊發(fā)出了叮哩啷 的響聲。他拿出一盒紙煙，給我一支，他吸一支。接著他問我的經(jīng)歷。他對我在軍統(tǒng)受過兩次特務訓練很感興趣，問得很詳細。他隨意地問，也不記錄，就像閑談一樣。我觀察他的言談行為覺得他不是審訊案子，而是在我身上找什么罪行。我一邊答復他的問話，一邊端詳他這個人。他是個什么干部呢？

“你寫的‘國特內(nèi)幕’，我看見了，寫得很好。你看過《腐蝕》這本小說沒有？”

“看過多次，是沈雁冰寫的?！?/p>

“這部小說寫得怎么樣？”

“對特務的一切他下了不少工夫。不與特務接觸是寫不出來那樣的東西的?！?/p>

“你看《天字第一號》的電影了嗎？”

“看過，在1947年2月于北京看的。我在解放前不怎么看電影。因為這個片子是宣傳特務工作，一些軍統(tǒng)的人叫我去看，我才看了一遍。”

“怎么樣？”

“作消遣解悶倒可以。從特務技術上說，那是談不到的。因為導演屠光啟對軍統(tǒng)特務知道得太少。編劇的人憑主觀想象搬到銀幕，給社會上的小姐、少爺們當故事看可以，因為他們不懂淪陷區(qū)地工是怎么個搞法?？赐曛蟠蠹淤澷p?？墒墙形覀冞@些特務一看，就知道是胡扯，沒有價值，既不合情理，也不合特務的活動規(guī)律?！?/p>

“怎么不合特務規(guī)律？”

“比如說《天字第一號》把收音器藏在古瓶里，這是不應該的。古瓶是人們欣賞的東西，客人來，要拿起古瓶仔細端詳，十分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通常可以把收音器放在沙發(fā)里，茶幾的下面。再有，電影上一個情報員化妝成有錢的少爺，另一個情報員化妝為乞丐，少爺走出公館的大門，乞丐向他乞討，這個少爺很慷慨地給了他五元錢。這個紙幣的面額太高了，應該給一些零錢，別人看到不會驚奇。還有女特務要從淪陷區(qū)脫逃，在臨走之前，她計劃把司令、參謀長都打死。她用了一個離間之計，說這個參謀長通國民黨，當司令申斥這個參謀長的時候，她給了這個參謀長一槍，接著大聲說：‘您何必親自打他呢？叫我們?nèi)マk吧?！?/p>

“她這是給外面的警衛(wèi)人員聽的，使外面的人以為是司令用槍打死了參謀長。接著她又要打司令，司令一看她要打自己，也找槍，她匆忙之間給了司令一槍，沒有打死。她急忙向外逃脫，跳上事先預備好的汽車。但是沒走多遠她便被后面的機關槍擊斃了。她用這些辦法能行嗎？不行。應該先用一個離間計，叫司令把參謀長殺了，之后，叫司令送她到一個地方，再把司令打死，自己也逃脫了。這很簡單。真如電影那樣，把參謀長打死，她自己是走不脫的，擊斃倒好，就怕沒有被擊斃，擊傷了，被捕，是投降啊？還是堅持？都是不可意料的事情。所以這個片子的特務技術是談不到的。如果搞電影的能找到一個有經(jīng)驗的特務，了解一些技術，電影會既精彩，又符合特工規(guī)律?！?/p>

我說這一段話，他一直看著我。最后點了點頭，接著他問我：“解放后你們怎么搞潛伏工作？比如一個女特務，原來是指定她潛伏的?？墒撬吹饺嗣裾栒俚怯?，有許多特務登記了，她害怕也不想干了，也要登記。這時她找到她的上級，一個站長。這個站長要對她采取什么態(tài)度呢？假如你就是這個站長，我就是這個女特務，你坐在那里，我從門外進來……”

說著他邀我與他一起表演這個場面。我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他從門外進來，站在我的桌子前面，用吞吞吐吐的聲音稱呼：“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