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早上,看守戰(zhàn)士把圓樓釘有黑色防空紙的玻璃窗都關上了。圓樓的窗戶可以看到大街。早飯后,我站起來,利用看守不在跟前,偷著向大街看了一眼:街上的人很多,有扛著紅旗的,有拿著標語的。小孩子和青年學生唱著“天空出彩霞,地上開紅花,中國人民力量大,把帝國主義連根拔……”
這時候,屋內漆黑,電燈打開了,看守把收音機也打開了。收音機不是播送新聞,而是播送一個舊京劇片子,《四郎探母》的一段,還有一個舊片子,也是京戲。聲音不好聽,來回地播這兩個片子,我懷疑不是收音機,而是留聲機。不一會兒,宋所長和王所長等人上樓來提人,每個監(jiān)號都有幾個人,我們這屋,把胡荄和老董頭提出去了,馬尚、栗宗元,許許多多的人都被提出去了,有幾十個人。栗宗元在臨走的時候,一雙便鞋拉下了,他還回來取的鞋。人提走了,屋內仍播送那兩段難聽的京戲……
我坐著一聲不響,看守的來回巡視,所有的人都不說話,大街上有喊口號的,但聽不清喊的什么。我心想,可能是槍斃人,但也不能槍斃這么多呀?這屋的老董頭,他說開飯館,實際是開妓館的,把他也提走了。胡荄是建軍的,昨天夜里還提他問話,問他:“這次把你抓來,你有什么想法?大膽地談,言者無罪?!?/p>
胡荄暴露了許多思想,把不滿政府的話,他都說了,回來對我說:“他叫我不要有顧慮,我當然沒有顧慮,什么話都說了。共產黨不是騙人嗎?先叫登記,保證不抓,最后來一個大逮捕。這種手段是沒有信用的作法。”
他一說這話,使我想到在1945年秋,“九?三”勝利后,蔣介石對華北漢奸的處理。北京街頭出了一個布告,上面有:“凡給敵偽工作之漢奸,但問行為,不論職位,予以辦理……”就是不管這個人的漢奸職位多高,只要沒有壞的行為就不抓,官雖小,但有壞的行為也要抓。這張布告一出來,90%以上的漢奸沒有跑,自己都認為沒干什么壞事。結果,戴笠一到北京把漢奸都抓了。漢奸被抓之后,在看守所說:“咱們被那張布告騙了?!?/p>
現(xiàn)在呢,這些人響應坦白從寬的號召而自首登記了。如果沒有這個號召,有的人早就跑了。胡荄說的話,我同意一部分。昨天還問他有什么意見,今天就槍斃了。這種作法誰也意料不到。這樣也好,在最后幾分鐘才知道被槍斃,減少許多苦惱。如果說要槍斃這個人,頭十天就告訴他,這個人有多難過呀。1946年,“南京人民法院”判處漢奸死刑,如判周佛海、緒民誼、林柏生、陳公博等人死刑,都是事先宣判,準許找律師辯駁,最后,才執(zhí)行槍斃。被宣判死刑,尚未執(zhí)行,那心情不堪設想。
晚飯,黑窗戶才打開,我再一看大街,沒有人了。這個大風暴過去了。
晚上到看守所去匯報,我進屋一看,桌子上有張報紙,我想看看,被王所長拿過去,收了起來。王所長與宋所長問我號內的反映,我說:“大家不知什么事,有人猜,是開大會,但不知道什么大會,有人認為槍斃人,我也這樣認為。”
別的號犯人害怕把自己提出去槍斃。有人說,這回被抓的都危險。因為抗美援朝一緊張,就要安定后方,所以我們這些人就該倒霉了。
我想到列寧在蘇聯(lián)十月革命后,對一些反革命也施行大鎮(zhèn)壓,強調安定,毫不留情地殺反動派。現(xiàn)在,中國人走俄國人的路,也是一樣。如此說來,今天殺人是按照列寧的作法執(zhí)行的。自己會不會被殺掉呢?沒有把握。比如栗宗元、馬尚,他們二人與我一樣,分在各監(jiān)號,給政府反映情況,夜里同時到看守所匯報。我曾對郭科長說:“馬尚雖然是中統(tǒng)的工運組長,可是他爭取得不錯,才判他有期徒刑七年。這次他在第八監(jiān)號工作,反映情況也很好。他戴一個小腳鐐,走路一點一點地挪動,太不方便,給他拿下來,叫他方便方便吧!”郭科長說再等兩天??墒悄臅系奖慌衅吣暧衅谕叫痰鸟R尚這次又槍斃了!我這個沒有判刑的,比馬尚還嚴重的大特務,不也隨時有被拉出去的可能嗎?想到這,自己警告自己:不要被一些干部的笑臉所欺騙,應該知道共產黨的階級斗爭是無情的。但是話又說回來,我知道無情又能怎么辦呢?我能對政府人員說,你們別來這一套,你們用完了我就要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