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蘆葦蕩?”男人揚起眉毛,呼出一口白氣。
月亮剛剛升起不久,斜掛在天邊,泛著淺淺的紅銅色。月色下一片廣袤的淺金色蘆葦在隆起的高地上隨風(fēng)微微聳動,像一只溫柔懶散的沉睡巨獸,呼吸起伏。南方靠海的小城到了深冬一樣冷,濕噠噠的寒氣鉆進毛孔中,再從心底蔓延開來。
她聳肩笑了笑:“我不知道長在小高地上面是不是也叫蘆葦,下面又沒水。就叫旱地蘆葦好了?!?/p>
“旱地……蘆葦?”他語調(diào)上揚,她卻只是笑,沒有再把話題接續(xù)下去。
雖然之前費了心思,但是說到底也只是付出了點心思,她只怪自己太想當然,并沒有感到沮喪或痛苦——初遇的心情像戀愛,但畢竟什么都還沒來得及生根。
她總是這樣陷入戀愛,然后不治而愈。地鐵站陌生男子禮貌的幫扶,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萍水相逢的小溫暖都能讓她帶著戀愛的心情快樂一整天。起初以為自己是花癡,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這么容易動情。
把心臟固定在胸膛中的那根螺絲,從她五六歲的時候就松動了。
那么小的時候就信誓旦旦地告訴大人自己愛上了樓下的小男孩,她什么時候怕過失戀?
所以不奇怪,也不必傷心。
他們并肩無言地朝著高地走,然而周圍卻并不安靜。小城市沒有多少景點,很多年輕人都會聚到這里來玩,對情侶來說晚秋高地也是個不錯的約會地點。
“很熱鬧啊?!?/p>
“天氣冷,夏天會更熱鬧?!?/p>
“哦?”
“嗯?!?/p>
她點頭,抱著胳膊,還是低頭笑。
其實她從來不是多話的人。
“你多久沒回過家了?”隔了一會兒,他聲音有些發(fā)澀,鈍鈍地找話題。
真是難為他,她想,惻隱之心讓她決定再“活潑”一會兒。
“研究生畢業(yè)之后就沒有回來過了,事情實在很多。我想想,”她仰起頭分辨著稀稀拉拉的星座,“在北京過了一次春節(jié),新加坡一次,汕頭一次,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四年了吧。沒想到可以借這次公出回來看看,結(jié)果不出所料,爸媽終于抓到我了,回來這幾天,就安排了三場相親,都被我逃了?!?/p>
其實她是故意夸張,總共就被父母嘮叨了幾句而已,哪來那么多大齡青年排隊等著她相面。夸張有趣的談話總是比較容易繼續(xù)下去,她撒謊成了習(xí)慣。然而轉(zhuǎn)過頭卻看到男人專注的眼神在月色中微微發(fā)光,她心里突然空落落,變得很柔軟。
于是低下頭,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彎了彎嘴角。
“不論如何,能回來看看,還是蠻開心的?!?/p>
突然頭頂上一暖,似乎是被厚重的手掌覆蓋住。她驚得后退一步,正看到他尷尬地縮回手,然而卻沒能成功——他手上的什么東西勾住了她的頭發(fā),盤得好好的發(fā)型一下子被扯散了,發(fā)絲落了一臉。
戒指。
他有點慌張,拉扯得她吃痛。她抬起手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干脆把戒指脫下來,我來慢慢解。”
他低聲說“不好意思”,就退了戒指交給她。
她低頭背過手去摸索了半天終于將纏繞著幾根短發(fā)的戒指還給他,男人沉沉地說,對不起。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這個對不起理解得太過寬泛了,面子上有點掛不住,只好勉強一笑:“天有點涼,我們回酒店早點休息吧?!?/p>
男人卻沒回答,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包:“要掉出來了,你小心點?!?/p>
她扭頭一看,單肩包最外側(cè)的夾層里有個白信封,漏出大半個角,信封上的字跡和早上的那封一模一樣。也許是為了逃避尷尬,她胸口存著一口氣,迎著男人好奇的目光草草撕開了信封。
“我第一次來晚秋高地的時候已經(jīng)高二,學(xué)校組織春游露營,篝火晚會。深夜老師在營地周圍巡視,我起來上廁所,經(jīng)過一個帳篷的時候無意聽到了你和一個男孩子講話。你還記得那個男孩子嗎?你們班成績和你不相上下的優(yōu)秀男生,笑起來有虎牙。你們故作成熟地談人生。十六七歲的時候我們都喜歡談人生理想和未來,尤其是你這樣懂得多又愛看書的女孩子。我已經(jīng)不記得你們都說了什么,但是這樣的深夜,我猜你們一定不僅僅是為了談人生。果然最后那個男孩問你,如何看待愛情。
“你說,理性成熟的人,才值得長久的愛情。
“我猜這是你從某本書讀來的,你的閱讀裝點了你的門面。
“然而那個男孩卻沒有繼續(xù)附和下去。他問,你可不可以和他牽手。
“后來我什么都沒聽到。
“后來你說,這是你第一次和男孩子牽手。
“后來你說,真想知道自己十年后是什么樣子。
“我想,那么你應(yīng)該把他記得很清楚。
“所以現(xiàn)在,你想起他來了嗎?你看到自己十年后的樣子了嗎?”
仍然是薄薄一頁紙。她驚訝又恐懼,還有一絲絲好奇和興奮,亂成了一團。
這么多年,心已經(jīng)鈍得不再那樣知冷知熱,她回到久違的家鄉(xiāng),卻沒有久違的感慨,信紙上描繪的高中野炊鮮活清晰,卻遠得像上輩子,她閉上眼睛,好像只能記起那天晚上冷冷的風(fēng),被吹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微微顫抖的自己心里一直很擔(dān)憂被老師發(fā)現(xiàn),卻強撐著答應(yīng)那個很有好感的帥男孩和他談?wù)軐W(xué)。牽手的細節(jié)自己一概不記得,最后約定了要一起考復(fù)旦,要一起走下去,要一起體味人生。
第二天早上就感冒發(fā)燒,一點都不浪漫也不理性。一場病后,萌芽的感情也被感冒藥一并制伏,她突然就不喜歡那個男孩了。事到如今,她甚至都有些回憶不起這個“第一次牽手”的男孩長什么樣子,真的笑起來有虎牙嗎?
多諷刺啊,這好歹也算是她的初戀了吧?
眼前這片荒原,和十年前又有什么不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