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河本末守帶著人往柳條湖的鐵軌下埋炸藥的時候,趙永志的親爹趙老嘎正威風(fēng)凜凜地挺立在他家村口一塊巨石上,興奮得像只發(fā)情的狒狒,粗音利嗓,瘋癲欲狂,放聲高歌二人轉(zhuǎn)。那巨石離柳條湖少說也有六七百里地,以至于柳條湖轟隆出的巨大動靜都震驚中外好幾天了,趙老嘎還一無所知。
趙老嘎剛跟杜二腦袋、許三骨棒等幾個狐朋狗友喝了數(shù)壇子燒酒,回來時酒勁仍未過去。他沒直接進村,而是棄了馬爬到高處,像一只打鳴的公雞,居高臨下,扯著破鑼嗓子唱道:“……龍子龍孫,龍的那個種,穿著個龍袍稱天子??!天上下來管地上的事,管來管去管的都是人啊。管人到底為的個啥???弄了半天還是為了個地啊。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哎,為了命根子不怕皇上啊……哎……嗯哎哎咳呀……”
此為正版東北二人轉(zhuǎn)名段《九反朝陽》,曲風(fēng)粗糙,曲義通俗,東北的大人小孩都能哼出幾句,尤其適合酒后醉唱。趙老嘎雖然醉得像個瘸腿騾子,但一個字都沒唱錯,只是沒一個音在調(diào)上。趙老嘎并不在乎,即便無人喝彩,還唱,只把那漫山遍野隨風(fēng)搖擺的高粱稈、玉米葉、小麥穗當做隨聲應(yīng)合的聽眾。
整整九段《九反朝陽》,連一般以唱二人轉(zhuǎn)為生的民間藝人也難免丟字落詞,趙老嘎卻一氣呵成。直唱得快把山上的狼招來,趙老嘎仍未消停。他頭頂著彎月,腳移著蓮花醉步,邊唱邊四下尋摸著,最后才聚集目光,恨不得能從眼睛里變出根筆直的蚯蚓,一直鉆進地里??上峭砩系脑铝敛粻帤猓瑤缀跏チ苏彰鞴δ?,除了黑魆魆便是黑洞洞,再不就是黑壓壓,似乎沒啥別的了。但趙老嘎的嗅覺和聽覺極其靈敏,腥臊的夜風(fēng)中,只覺得天地一片清晰。影影綽綽,風(fēng)擺葉舞,趙老嘎居然真實地聞到了高粱稈溢出汁液的黏潤,玉米粒子上泛出濃濃的香澤,小麥穗上搖曳的是清甜,而豆子地里散發(fā)的全是滑膩的油腥。除了聞出味道,他聽到的更多,也更清晰,居然能聽出黑土地上長著那些東西的長短顏色,甚至能聽出一幅土美土美的畫來。
風(fēng)刮著高粱、玉米葉子“嘩啦啦”響,如同一大群烏鴉扇動翅膀。身下的高粱、玉米、小麥與黑土面子紛繁混雜胡亂摻渾攪和,頓時滾沸出一鍋黃紅綠黑雜色雜瓣的黏粥,更像一片濁浪滔天的汪洋。趙老嘎瞇縫起眼睛,堅定地豎起耳朵,祖輩們面朝黑土背朝天的脊梁便一拱一拱地顯現(xiàn)了。耳畔就像是一陣猛烈的爆炸后煙霧慢慢消散,薄幔微起,那一鍋粥一片海一群烏鴉齊鳴的黑土地上,頓時閃出他爹、他娘、他爺、他奶、他太爺和所有見過面沒見過面,或穿衣戴帽或赤身裸體的一群祖宗。聲音與畫面紛至沓來,斧子劈山碎石的電光火脆,人和野獸殊死相搏的凄慘哀號,鋤頭刨田入地的撲哧悶哼,鐮刀凌空飛舞的稀稀刷刷,汗珠摔到地上砸坑分掰,肌肉骨骼咯吱咯吱繃縮松張,睪丸嘩啦嘩啦如鐵核桃般碰撞的叮當聲響,男人呼天號地喊爹罵娘,女人貓叫秧子似的喘息呻吟……反正那地里的動靜太多,雜亂無章,如泣如訴,如癡如醉,如頌如歌。
趙老嘎唱著樂著蹦著聽著感動著,恨不得跪地上猛磕幾個響頭,以表達對列祖列宗的敬畏之情。他的胸中激蕩著一聲接一聲的炸雷,懷揣著無比的激動和自豪,感動祖輩的勤勞勇敢。突然又感覺一陣擰巴,隨后是揪心撓肝的痛苦,淚水、鼻涕不知不覺已越過皺紋淌滿老臉,又瀑布似的流過黑森林一般的胡子,奔著脖頸而去,很快便跟沾滿胸襟的燒酒混合成一片黏稠。他不禁愴然嘆道:“老祖宗置下這些地可真不容易!”
趙老嘎下山的時候,路過一片荒地,是后溝趙文財家的,荒了好幾年了。趙老嘎便破天荒地往那地里惡狠狠地澆了泡尿。按照趙家的規(guī)矩,肥水是不流外人田的,可趙老嘎還是反傳統(tǒng)的讓屎尿飛。那工夫他其實并沒多少尿,體內(nèi)的多余水分差不多都變成臭汗歡快地揮發(fā)了,但他還是左右搖晃著身體努力做出掃射的姿勢,將一片渾黃雜白的液漿噴灑成扇狀,邊泚尿邊罵:“狗日的趙文財,讓這么好的地荒著,真他娘的愧對祖宗?!庇谑勤w老嘎冒出個想法,既然不能像祖宗們似的開荒拓地,不如花錢買別人的地,也算祖宗的光榮傳統(tǒng)到他這輩沒有丟。
一到家,趙老嘎就把買地的事跟媳婦柳芹說了。柳芹也主張買地,但不支持趙老嘎買地。主要是不相信,因為趙老嘎太嘎,和一般土地主的想法大不一樣,她被趙老嘎以前干那些不著調(diào)的事嚇怕了。就在半年前,趙老嘎說家里的農(nóng)具舊了,要去買鐮刀、斧頭、鋤頭、鐵犁等農(nóng)具,結(jié)果農(nóng)具一樣沒買回來,卻背回來一把盒子炮,當時差點沒把柳芹氣抽過去。趙老嘎還振振有詞,說買農(nóng)具是為了種地,買槍是為了保護種地,其實都是為了地,咱們的想法總是一樣的。柳芹就說,咱們的想法咋會一樣?咱家長的短的好幾支槍,看家護院早夠了,你這是要辦團練還是要造反?看著你屁股蛋子上那盒子炮馬卵子似的晃蕩,我腦瓜仁都疼,咱們能想到一處去?
所以柳芹這次堅決不同意趙老嘎買地,接著聽趙老嘎說要買的是趙文財?shù)牡?,柳芹肥咕嚕嘟的腦袋晃得更厲害,連紅撲撲蘋果色的臉都變成了白花花的豆腐色,半天才憤憤道:“你,你還不放過他?”
話說這趙文財不是別人,他當年跟柳芹還有過一段淵源。二人曾有過婚約,柳芹甚至都坐上了趙文財?shù)幕ㄞI,差一點就成了趙文財?shù)睦掀?,但硬是被趙老嘎從中橫插一杠子給撬了過來。所以趙老嘎一提趙文財,柳芹就氣不打一處來。趙老嘎只好又說:“我買他的地,其實是幫他?!?/p>
柳芹道:“你買他的地,不如殺了他?!?/p>
趙老嘎道:“我又不是搶他的地,是買。這小子自打抽上大煙,房子都給抽進去了,就剩幾坰地還荒著,咱們不買,別人給的價更低?!彼麌@口氣又說:“我看著誰家的地荒著,就心疼,就像自己老婆被人睡了一樣?!?/p>
柳芹白了眼趙老嘎道:“人家老婆被你睡了,人家心就不疼?你就舒服了?”
趙老嘎嘿嘿一笑,笑得天真爛漫,好像又回到了與柳芹的邂逅相遇,又回到了年少時代。他說:“我當然舒服了,但不是睡別人老婆舒服,而是睡自己老婆才舒服?!?/p>
柳芹道:“你要是真想幫趙文財,就別動他的地。他手上有了錢,幾天就能敗光。”
趙老嘎道:“我早想好了,雖然我跟趙文財出了五服,可畢竟也算本家兄弟。先把他弄家來捆個幾天把煙戒了,地先幫他種著,收的租子全歸他,買地的錢也給他攢著,要錢還是要地,全憑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