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子龍孫,龍的那個種,穿著個龍袍稱天子啊,天上下來管地上的事,管來管去管的都是人啊。管人到底為的個啥?。颗税胩爝€是為了個地啊。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哎,為了命根子不怕皇上啊……哎……嗯哎哎咳呀……不怕皇上啊……哎……嗯哎哎咳呀……”一陣不男不女哼哼唧唧加跑調的二人轉小帽隨風婉轉,躁動的空氣中頓時流竄起詼諧甚至滑稽的破鑼氣息,像在劍拔弩張的影視劇情里硬塞了一段不著四六的廣告。
“來了,來了……是趙老嘎,真的是趙老嘎,我就說他一定會來,趙老嘎來了……”一顆顆憤怒的眼球突然像被一根希望的紅線緊緊牽住,拉長伸展出期盼的光芒。
趙老嘎頭戴一頂八成新的厚呢子黑色禮帽,一看就是把長年舍不得戴的壓箱底貨戴了出來,身穿一件灰布長衫,足蹬千層底黑布鞋,居然騎在一匹雪白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蒙古馬上,斜挎了一把盒子炮,顯得文不文武不武,誰看了都覺得不倫不類,換個比較另類的說法,叫卓爾不群。趙老嘎沒管旁人啥看法,他自覺得這身打扮很神氣,撅嗒撅嗒地縱馬緩行,得意自如地哼唱著《九反朝陽》,絲毫不理會別人耳膜的承受力。
跟在趙老嘎身后是一群騎馬挎槍的年輕后生,個個膀大腰圓氣宇軒昂。趙老嘎現身后,西南兩個方向各出現一票人馬,為首的分別是馬坡的杜二腦袋和天溝的許三骨棒,此二人都是趙老嘎的拜把子兄弟,許三骨棒還救過趙老嘎的命,三人好得像穿一條褲子。三支人馬品字形擺開,趙老嘎的人首當其沖,其余兩伙人守住兩廂,顯然預先謀劃過。
像經過精確計算似的,趙老嘎不著調的《九反朝陽》到眾人面前時整好唱完全段,但他沒急著合攏嘴,也沒急著跟熊向本說話,而是騙腿下了馬,又向后揮了揮手,大家均跳下馬來。趙老嘎邊往前湊合邊忽左忽右地晃動著腦袋,忽而堆出一臉笑意,忽而擠出一絲謙恭,表情豐富,話語更受聽。
“哈哈,二叔,您這么大歲數不在家待著,路長地遠,您跑這多累啊,一會騎我的馬回去……嘿嘿,三嬸,您也來了?天高地涼,這可不比您家炕頭,可別撥著屁股;二愣子,還愣著干啥?快把馬鞍子卸了,給三嬸墊屁股底下,她老人家寒腿……”一套寒暄下來,眾人也讓開了道,趙老嘎沖著被曬在一邊目瞪口呆的熊向本一抱拳:“長官,失敬失敬,在下趙天龍?!?/p>
熊向本用鼻子冷吭一聲,心說:“真他娘的廟小妖氣大,池淺王八多。這是誰家的二桿子刁民,跑這來裝大尾巴鳥?”
趙老嘎并不介意熊向本的蔑視,掏出煙袋點著旱煙,噴著嗆人的煙味口若懸河:“長官啊,千萬別跟咱們草民一般見識,咱們沒見過世面啊,呼啦一下來了這么些人馬,誰看著不眼暈?能不出來看看熱鬧?”
熊向本道:“可不是看熱鬧這么簡單,他們是堵截軍隊,干擾我們重大軍事行動,貽誤了軍機是要掉腦袋的?!?/p>
趙老嘎吃驚道:“哎喲長官,你可別嚇唬俺,俺膽子小,你這帽子扣得太大,我等草民承受不起?!?/p>
正無邊無際地扯著皮,趙老嘎身后一人不干了。“爹,你別老是在那磨牙,他是我們熊旅長?!?/p>
趙老嘎回過身狠瞪了一眼,道:“沒大沒小的,這有你說話的份?”抬眼瞅了瞅熊向本,又瞪了一眼身后的人,趙老嘎說:“同樣是當兵的,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難怪人家能當旅長,你累死也就當個營長,還是個逃兵營長?!?/p>
趙老嘎身后那人被說得低下頭不吱聲了,熊向本這才發(fā)現,說話者正是他們旅開小差的二營營長趙永志,正站在趙老嘎隊伍里,身上的灰布軍裝居然都沒換,只是去掉了帽子和肩領上的級銜。他大怒:“趙永志,我待你不薄,說說為啥當逃兵!”
趙永志正被他爹說得低頭不語,突然聽到熊向本喊他的名字,猛抬起頭,眼神直迎上去,兩只眼睛瞪成老牛發(fā)怒狀,絲毫不讓熊向本刺刀般寒冷的目光,凜然道:“當逃兵的不是我,而是你和你的部隊。九月十八日夜里,在日本人猛攻北大營的當口,是你親自下的命令,讓我們全線撤退,先丟北大營后丟沈陽,又連夜南撤,一路跑到遼西,你說這是不是當逃兵?”
未等熊向本惱羞成怒,趙老嘎繃緊臉發(fā)話了,但不是沖著熊向本,而是先教訓自家孩子?!坝乐荆驼l說話呢?”又轉過頭朝熊向本歉意地一笑:“熊旅長,小兒不懂事,您別和他一般見識。敢問旅長,真像小兒說的一槍沒放就撤了?那軍機可太深了,看多少步能下出這招妙棋?再問一句不該問的,您的隊伍這是要上哪?日本人打到后面去了?”
熊向本氣得肚腸子抽筋,但又無法發(fā)作,只好回過頭沖著前衛(wèi)連長使了個眼色。那連長也是一時木訥,竟沒領會旅長意圖,不知道那眼色是啥意思,就小聲問:“旅長,不撤了?”
熊向本恨不得照那連長腦袋狠抽幾鞭子,小聲說:“廢物,看不出門道?擒賊先擒王……”這么一說,比較直白了,不光那連長心領神會,連沒聽到他們嘀咕啥的趙老嘎也明白了。
“旅長啊,嘀咕啥呢?永志可總在俺耳邊嘮叨,說你熊旅長是條漢子,這咋還弄得娘們似的神秘兮兮?說實話,就咱們這些草民能擋住你們有槍有炮的大軍?那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撞?天底下誰聽說過老百姓能擋得住當兵的?可話說回來,咱爺們既然敢來擋你的大駕,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不信你現在就把俺捆起來,看看他們能不能把道讓給你?除非你把他們全殺了,別留一個活口,否則他們就算剩下一個孩子也會別你的馬腿。要不,咱們試試?看看‘九反朝陽’的故事是不是編的?”
趙老嘎說完往前走了兩步,雙手往前一伸,笑著對前衛(wèi)連長說:“來,兄弟,把俺捆上,要覺得捆費事,就一槍把俺崩了?!彼呎f邊摘下禮帽伸長脖子將腦袋、身子一起往前拱,寬寬的額頭幾乎頂上前衛(wèi)連長的胸脯。
“叔,叔,別逼俺,俺管你叫叔,俺的槍可不認你這叔……”前衛(wèi)連長被趙老嘎頂得直往后退,腳后絆到一塊石頭,差點摔倒。
老人、后生、婦女、孩子,所有在場的百姓無聲無息,齊刷刷地跟在趙老嘎身后往前頂,像一座大海上漂移的冰山。
“還愣著干什么?舉槍,快舉槍……誰再往前一步,格殺勿論……”前衛(wèi)連的弟兄在熊向本歇斯底里的敦促中顫抖著舉起槍,腿腳卻不自主地往后退,也齊刷刷的,像急流中一艘無帆無舵無人操槳的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