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嘎第一個蹦起來,一把將酒碗塞到王思愷手上,又覺得不妥,狠拍了一下腦門,抓起水壺將碗里倒?jié)M白開水遞到王思愷手上:“王先生,俺趙老嘎服了,以后不拜菩薩,改拜你?!?/p>
王思愷喝干一碗白開水,下了炕,沖著啞巴使了個眼色,轉(zhuǎn)身拱手:“三位義士,在下告辭了?!?/p>
“王先生,別走啊,這軍師哪能說走就走呢?”連杜二腦袋和許三骨棒都急了。
“剛才也就隨口一說,在下對用兵打仗實在是個門外漢,比不得三位上馬擊狂胡的好漢義士……”說完他拉著啞巴就走,不及門口,被從炕上迅速跳下的趙老嘎一絆,差點摔倒在地。趙老嘎嘿嘿一樂:“王先生,可別逼我再給你捆起來?!?/p>
王思愷無奈地嘆了口氣:“唉,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何況遇上了老嘎兵。這樣吧,我先暫留幾天,不過你們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
“啥事?甭說一件事,就是千件萬件也不難,只要這世上有的,星星月亮咱們摘不下來,要騾子要馬還是大洋,還是漂亮姑娘?您只管開口?!?/p>
王思愷沉吟半晌:“我還真就想要個漂亮姑娘……”
風停了,日頭閃到了山邊,晃晃悠悠地像喝醉了酒,一抹紅暈斜灑在山坡上。
趙老嘎騎在馬上悠閑地撅嗒著,嘴里仍哼著那首幾十年沒串調(diào)也沒在調(diào)上的《九反朝陽》,后面跟著心事重重的趙永志,再后面是王思愷、啞巴和一個漂亮姑娘。
漂亮姑娘就是被捆在許三骨棒馬廄的那位。王思愷以給趙老嘎當軍師為條件,說動趙老嘎,趙老嘎又說動許三骨棒才將她再次救了下來;但這姑娘很邪性,出了許三骨棒家的門,獲得了自由卻說啥也不走,非跟著趙老嘎回清風嶺。弄得王思愷也脫不了身,弄得趙老嘎哭笑不得。
“永志,下來,沒看王先生歲數(shù)大,走不動?”趙老嘎說完又瞅了眼那叫七巧的姑娘,騙腿下了馬:“來,你騎上這個?!?/p>
七巧看了趙老嘎一眼,像應(yīng)該的似的,翻身就上了馬,翻起的泥土崩了趙老嘎一臉。趙老嘎不禁一愣,這場景似曾相識,恍惚中,他想起年少時遇上年輕的柳芹,當年柳芹也是這么翻身上的騾子,像一朵開放的云彩綻上天空。
趙老嘎看得眼睛發(fā)直,竟停下腳步,慢慢回味起當年的浪漫和美妙。那是趙老嘎的初戀,也是他活到四十來歲唯一一次談情說愛。那段愛情說來話長,還得從趙老嘎的青春期說起。就在趙老嘎的兩腿之間剛竄出幾根黑黃卷毛的時候,他媽便不失時機地千叮嚀萬囑咐,說娶老婆,第一要辮子長,拴得牢靠;第二要屁股大,生孩子順當。趙老嘎從未用心聽過他媽的話,但那兩句用心聽了,幾乎銘記于心。
那年趕集,趙老嘎去湊熱鬧,眼見著前面走過一個大辮子姑娘,心說,符合第一條;再往下瞅,第二條更符合,那姑娘的屁股大得快成磨盤了,又肥又厚實還不下墜,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扭動的全是風情。趙老嘎眼睛當時就直了,心說:“他爹了個尾巴的,俺娘說的不就是她嗎?”遂忙不迭地追上去,一膀子將姑娘撞個趔趄。那姑娘也奇了,不但不怒,臉都沒紅,竟忽閃著大眼睛瞟了趙老嘎兩眼。趙老嘎心說“有門”,就搭訕道:“姑娘,這是去趕集?”
姑娘又瞟了趙老嘎一眼,道:“趕完了,回家?!?/p>
趙老嘎想都沒想:“俺送你,那路邊柱子上拴得是俺的騾子?!?/p>
姑娘道:“不用,大白天的自己能走?!?/p>
趙老嘎一副無賴相:“要不咱們等天黑再走?”
姑娘笑道:“我是說不用你送。”
趙老嘎咧開大嘴嘿嘿一樂:“咋這么外道呢?俺這人實誠,千萬別跟俺客氣?!?/p>
姑娘瞅了瞅趙老嘎,又瞅了瞅路邊拴著的騾子,手捻著辮梢低頭不再吱聲,似在猶豫。
趙老嘎趕緊趁熱打鐵,大步跑到路邊將騾子解下,跟騾子一起撅了撅了地奔到姑娘身邊,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一把將韁繩塞到姑娘手里:“騎著騾子又快又省力不是?”
姑娘故意扭捏了一下:“就一頭騾子,你咋辦?”說完又有意無意地瞅了瞅趙老嘎的腿。
趙老嘎以為自己屁股上的傷被姑娘發(fā)現(xiàn)了呢,趕緊直了直腰,踢打了幾下腿腳,又無賴似的樂了樂,“沒事,這騾子個大……”
姑娘樂了:“騾子個再大,也是一頭啊?!?/p>
趙老嘎越聽越有門,心說這桃花運說來就來,這妞怕是看上我了,就說:“沒事,這騾子力氣更大,我知道它的脾氣,你不用力壓它,它還跟你急?!?/p>
姑娘又樂了,隨即將頭扭向一邊,一朵彩云漫上臉頰,紅撲撲的,把趙老嘎看呆了,直想一把擁入懷中。
“快上來啊,你看它都急了?!壁w老嘎一翻身,瀟灑地躍上騾子。
姑娘臉上的彩云散去,突然正色道:“我又不認識你,跟你騎一頭騾子,不怕別人說閑話?”
趙老嘎覺得姑娘說得有理,雖然東北姑娘個個性情豪爽,但也沒豪爽到忘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xùn),他越覺得找對了人,便下了騾子說:“騾子給你騎,俺在下面牽著?!?/p>
姑娘往四下瞅瞅,看沒有熟人,一把抓過韁繩,屁股一扭,騙腿上了騾子;先往前慢慢溜了幾步,看看上了大路,突然夾緊騾子肚子,用力拍了下騾子屁股,沖著下面的趙老嘎道:“你也別牽著了,跟在后面跑吧。”未等趙老嘎把話聽全,騾子已載著姑娘箭一般的飛出好遠,一條大辮子被風扯得筆直,像一桿長槍,連同那騾背上震動搖擺的大屁股背影永久印刻在趙老嘎的腦瓜仁上。
趙老嘎興奮地追趕著騾子,沒想到這一興奮加上劇烈的奔跑,多年的老毛病居然去了根,腿腳比過去利索多了,不再一撅一撅地像個騾子。他邊跑邊不停地叫喊:“姑娘,慢點,那牲口性子烈,別摔著……”追了半天渾身是汗,最后連翻起的煙塵都不見了,只剩下夢一般的辮子、屁股在眼前晃悠。趙老嘎只好變跑為走,心說:“這妞真嘎,是俺趙家的媳婦?!彼亮税押?,想了想又心說:“他媽了個巴子的,不會把俺的騾子拐走吧?”
追到一柳樹林子村頭,騾子撅嗒撅嗒地自己回來了,姑娘卻不見了。趙老嘎牽騾子進村,挨家挨戶向里面扒望。轉(zhuǎn)了好幾圈,仍不見姑娘蹤影,恨不得一家一家地把門砸開闖進去,把里面的女人挨個扒拉,非把那大辮子姑娘揪出來不可。他轉(zhuǎn)念一想,不成,再嘎也不能干砸門找人的事,那不成土匪了?成土匪倒沒啥,只是怕給姑娘留下壞印象。于是改為守株待兔,邊在村里溜達邊哼哼二人轉(zhuǎn),直覺得那姑娘對自己有意思,沒準聽到動靜能出來。
“……紅鞋紅襖,紅的那個妹,紅的那個小嘴紅嘟嘟啊。半夜里來鉆哥的屋,鉆到屋里不上炕啊。不上炕你來的為的個啥???弄了半天是為了逗哥玩啊。妹是親哥哥的心頭肉哎,為了心頭肉不怕刀剮啊……哎……嗯哎哎咳呀……不怕刀剮啊……哎……嗯哎哎咳呀……”本來《九反朝陽》通常由一男一女邊扭邊唱,邊逗邊浪;但從趙老嘎忽男忽女的破嗓子眼里哼出,就只剩下逗了,沒一句在調(diào)上;聽著像老牛得了哮喘病,不但沒引出大辮子姑娘,倒惹了一幫孩子圍著他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