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農(nóng)民子弟兵(13)

中國地 作者:趙冬苓


凄涼的夜風(fēng)像一柄輕薄而又鋒利的刀片,一下一下輕輕刮割著清風(fēng)嶺的皮膚。人們差不多習(xí)慣了這長年累月的刮法,或者說已經(jīng)被刮得疲憊麻木了,所以不會感到一絲癢痛,該睡的時候肯定不會睜著眼。但七巧沒睡,快半夜了,她的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天棚,手里緊握著那柄二老嘎送的短刀。她有一種跑到外面夜里的沖動,想去找永志,又盼著永志會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越想心越跳,越想臉越紅。但她更想的是如何在心里徹底將永志放下,如何將許三骨棒宰了;她的心也就拳頭大,同時盛不下兩件事,只要能把許三骨棒干掉,任何事情都得先放下。這么一想,她又不得不想永志,但這個想和前面的那個想就不一樣了;這個想要單純得多,說是想永志,不如說是想他的槍,想把他的槍長期據(jù)為己有。二老嘎送她那把短刀雖利,但不適合女性使用,關(guān)鍵時候還是盒子炮頂事。聽說杜二腦袋和許三骨棒要來清風(fēng)嶺合計抗日的事,她就一直計劃著如何在許三骨棒喝醉的時候,突然用盒子炮頂上那長著三角眼的小腦袋。

永志這兩天忙著訓(xùn)練護莊隊,又有他爹、娘“雙保險”地盯著,無法再去后山。連吃飯睡覺都好像被爹娘那四只眼睛探照燈似的狠狠盯著,所以即使遇見了七巧也不敢說話,這讓他渾身發(fā)癢,就像爬滿了一身的跳蚤。他晚上也睡不著,也盯著天棚發(fā)呆。翻騰了幾次身子后,他決定去七巧的屋外聽聽。僅僅是聽聽,他還沒膽大到深更半夜鉆進姑娘的屋里。

七巧住的房子就在趙老嘎和柳芹住的右?guī)瓉硎嵌细略谀亲?,二老嘎離家出走之后,那房子一直空著,直到七巧來了,才收拾出來。里面的擺設(shè)更簡單,沒有炕柜、炕桌,甚至連個凳子都沒有,只有光禿禿東西兩鋪大炕,一鋪炕上有被褥,另一鋪炕上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家什,都是些布頭、破衣服褲子、不戴不穿的鞋帽,還有成捆的棉花、成麻袋的黃豆、成筐的豆餅,另外還有鍬、鎬、鋤頭、鐮刀之類的農(nóng)具堆在炕梢。屋子門朝向院內(nèi),兩扇窗戶也都朝著院內(nèi),只要那門那窗戶一有點動靜,正房的趙老嘎和柳芹就會像狼狗似的撲到院里。此外,那院子里還養(yǎng)了三條不愛睡覺的大狼狗。

永志和永清哥倆住在后院的小屋,繞到前院也就幾步的距離,但永志這幾步走得很謹(jǐn)慎。他先爬下炕輕輕將鞋趿拉上,湊到永清頭前,仔細(xì)聽著永清均勻的呼嚕,確認(rèn)睡著了,才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出屋門;又像探雷似的,用腳蹭著地,蹭個一步半步,停下來蹲在地上豎起耳朵;就這么蹲蹭到了前院,居然用了好幾分鐘;蹭得他渾身冒汗,像一個燒得正旺的小火爐。

永志到了前院,并沒有直接奔七巧的屋,而是先貼著墻靠近他爹娘的屋子。院里那三條大狼狗都大睜著眼睛,不無疑惑地盯著他。好在彼此都很熟悉,才沒過來咬他,也沒叫出聲。但永志為了防備萬一,怕那幾只狗過來跟他耍歡玩鬧之類的弄出動靜,早準(zhǔn)備好了三塊骨頭,輕輕放在地上,又往他爹娘的窗戶前貼近了兩步,身子緊貼在窗戶根下,耳朵豎起成天線狀。透過薄薄的窗戶紙,清晰地聽到趙老嘎和柳芹正談著他和七巧的事。聽了兩句,覺得事不好辦了。這老爹老媽是要當(dāng)王母娘娘啊,非要將他和七巧像董永七仙女似的拆散;為了拆散,不惜在他四叔未娶之前,先把他的終身大事給定了。

本來在永志的念想中,他跟七巧還只是個朦朧的好感階段,彼此僅限于一些言語上的試探,大多是玩笑般的插科打諢,就像從章魚身上探出的那些濕嫩的觸手,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東西,就張開觸手,輕輕地往上貼近,貼一下,倏地離開,再貼一下,再倏地分開。那種若即若離抓耳撓腮的感覺平生第一次體會,既舒服又刺激更期盼。但他從來沒明明白白鄭重其事地向七巧表露過,但沒有表白的表白更讓人心動過速,每到一起便有了的晃悠暈眩的夢幻。也許這就是愛慕吧。反正他就是愿意跟七巧在一起,哪怕七巧激頭掰臉的不給他好臉,他也無怨無悔地往前湊合,賴得像一只發(fā)情的蒼蠅。而且他還相信一些感應(yīng)、緣分之類的,冥冥之中覺得跟七巧有一種隔世離空的緣分,應(yīng)該是上輩子就認(rèn)識,應(yīng)該是命中注定,否則不能騎馬跑出去幾里地還能聽到她隔山傳來的呼喚。但這一切還只是永志的一廂情愿,七巧是啥心思他并不清楚,越不清楚就越想知道,否則他半夜三更摸到院里干啥來了?只是為了偷聽他爹他媽在炕上干啥?而聽了他爹他媽被窩里的密談,他確定了一件事:從七巧那得不到的確認(rèn),從爹媽那得到了,七巧一定是喜歡上了他。聽著聽著,永志又興奮起來。他非但不惱怒他爹他媽要當(dāng)王母娘娘的企圖,一顆心反而踏實了。接下來他爹他媽嘴上沒動靜了,他不能再聽了,天底下好像還沒有兒女主動去偷聽爹媽房中之事的。

永志趁著爹媽在屋里翻江倒海無暇顧及外頭之時,就悄悄挪移到七巧住的西廂房。跟天底下所有犯相思病的癡情男子一樣,像個賊似的趴伏在七巧窗前。此時屋內(nèi)的七巧也在炕上翻騰,就是文詞說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之類的,翻騰的力度并不比正房的人小,只是沒有發(fā)出粗重的喘息而已。

永志似乎聽到了七巧“嗵嗵”的心跳,如無線電波一般,倏地隔窗而來,帶動著永志心跳加速,于是屋里屋外“撲通撲通”地連綿起伏,像兩只癩蛤蟆輪番跳井,永志一直堅信不疑的感應(yīng)又來了。不到半分鐘,兩顆心就“撲通”到了一處,又成了同一頻率的“嗵嗵”。

七巧顯然被感應(yīng)到了,她用手摸了摸耳根子,熱得快燙手了,心說“完了,定是那個冤家來了”。她躡手躡腳地下了炕,輕輕移到門前,慢慢拉開門閂,緩緩將門推開……“天啊”她禁不住快要叫出來。一輪明月早就迫不及待地等在門外,像一大盆流光溢彩的豆油;那門只開了小半扇,“一大盆豆油”便從天上灑下來,勇敢地擠進門,瞬間流滿了整個屋子。

七巧將門全部打開的時候,隨著豆油般月光滑進屋的還有永志“嗵嗵”的心跳。她驚呆了,身子軟成一團棉花,整個人就要癱倒在月光里,就要撲在那跟著月光一同進屋的人身上。

但七巧終沒癱倒也沒撲到,她的手上竟緊握著一把鋒利的短刀。那短刀此刻正頂在永志“嗵嗵”作響的胸膛上。

“七巧。”永志迎著刀尖輕聲叫著她的名字。

“永志,帶我去柴火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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