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山聽完大喜,緊握住陳慶升的手,像緊螺絲似的,把陳慶升水嫩的小手連擰帶握得快脫水了?!斑€是陳縣長義氣,海山馬上回去部署,為陳縣長壓陣?!?/p>
陳慶升稍松了口氣,但仍心事重重?;氐郊依镆黄ü勺谝巫由?,兩條腿蹺在茶幾上晃蕩著不耐煩,沖著里屋便喊:“吳媽,給我倒杯茶?!庇譀_著里屋繼續(xù)喊:“秀珠,把我的西服找出來,明天要出門?!边@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椅子上端坐一人。
那人頭戴禮帽,身著長衫,兩眼圓瞪,大嘴微張,老虎似的將兩條腿盤在椅子上。陳慶升只叫了一聲,“爹,您咋來了?”一時驚得兩腿發(fā)軟,如同失去了知覺,再也承受不住體重,整個身體順著椅子滑下,像個小孩在玩滑梯。
椅子上盤坐那人正是趙老嘎。只見他一把將快滑到地上的陳慶升抓起來,像抓住一個膽小的鵪鶉:“慶升,告訴爹,你到底當沒當漢奸?”
陳慶升驚魂未定,未來得及回話,只見旁邊又閃出一人,卻是四老嘎。他更不客氣,腰間的兩把駁殼槍竟大張著機頭,兩眼瞪得比趙老嘎還大半圈,伸手就掐住陳慶升的脖子將他推坐在椅子上。要不是趙老嘎攔住,那雙鉗子似的大手能把他的脖子掐成鐵絲。
卻說那日趙老嘎送著許三骨棒出村,經(jīng)過他家的柴火垛,正巧被那七巧在柴火垛下面候個正著。真是冤家路窄。但趙老嘎并未發(fā)覺任何危險,還以為在清風嶺那一畝三分地,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舞槍弄棒,就大大咧咧地跟著許三骨棒、杜二腦袋邊說邊笑,還往村邊的小河里一起撒了泡尿。
七巧隔著小路用匣槍瞄了半天許三骨棒,瞄得頭眼昏花,急得渾身發(fā)抖。眼看著許三骨棒快到了村頭就要上馬而去,可她竟將幾個腦袋模糊成一片,不知那槍響之后,到底哪個腦袋會被穿個窟窿,或是一個腦袋也沒事,又像當初那些醋壇子似的紋絲不動;而一擊不中,必招來成片的子彈,自己的性命不保矣。正是大仇未報身先死,長使烈女淚滿襟。她不禁流下淚來,心中連連叫苦,嘴上念經(jīng)似的嘮叨著:“永志啊,永志,你在哪啊?把你的肩膀借我靠靠吧;沒有你在后面靠著,俺開不了槍,殺不了人……”
永志終未出現(xiàn),七巧的槍卻不能再猶豫。她干脆什么也不顧了,也不瞄了,一骨碌從柴火上爬起,欲撲上去頂在許三骨棒的腦袋上響槍。連她自己也沒想到,人只要使出搏命招式,信心大添,力量大增,眼前再不模糊,只剩下許三骨棒的小腦袋清晰地等著開花。她除了沒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吼聲,其他動作都跟發(fā)了瘋的母獸無異,就要躍過柴火,跨過小河,沒命地向前撲去……
突然她的腳上像絆上了一根盤根錯節(jié)的樹藤,身體就要像滿弓出弦的箭騰空而起,但上身又被一根更粗壯的“樹藤”攔住,生生將拋出去的身體拉回地面,變成了一團軟綿綿的“柳絮”。未及叫喊,一張厚實的大手已牢牢地捂在她的嘴上。
那大手就牢牢地捂著七巧的嘴,另一只大手死死摟住她的上身,直到許三骨棒上馬奔到大路,直到趙老嘎和杜二腦袋說笑著回了院子。那粗大的“樹藤”才停止了纏繞。七巧狠吸了幾口鄉(xiāng)間的泥土氣息,狠狠地瞪著那個攔住她報仇的人,眼球快凝固了:“是你?二叔?”
那人也不回答,只對著后面說了句“先生,我走了,該你了”。說完只一閃,七巧再眨眼時,哪還有二叔的身影,只有那孤零零的柴火垛一團漆黑地杵在田野,像一座巨大的墳塋。
王思愷慢慢從柴火垛后踱了出來,像出土的古物。但七巧并不懼怕:“王先生,怎么是你?剛才永志他二叔跟你在一起?”
王思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是永志的二叔,但我知道他是一條好漢?!?/p>
“剛才是你讓他攔住我的?”七巧有些壓不住火氣。
王思愷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做得對,他是在幫你?!?/p>
“幫我?幫我就該讓我一槍崩了那王八蛋。”
“我也想讓你一槍崩了那王八蛋,可那王八蛋現(xiàn)在是清風嶺的左膀右臂……”
“您也相信,許三骨棒能幫清風嶺,能抗日?”
王思愷略顯苦澀:“我不信。”沉默片刻,又說:“至少他現(xiàn)在沒當漢奸,你剛才撲上去,不見得能殺了他;即便殺了他,那天溝的人必和清風嶺為敵;大敵當前,自己人先自相殘殺,小鬼子不定得樂成啥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