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尊嚴就這樣被可恥地踐踏,戰(zhàn)敗的結局終于使他從一開始就有的不祥的預感,最終變?yōu)闅埧岫蝗探邮艿钠氖聦?。事到如今,一切已不能挽回,而這杯苦澀的毒酒,竟然還是必須由他親自和血飲下。對現(xiàn)實有著最深切清醒的判斷和認識,而且還明白宿命一般無法推卸的責任,這似乎是某種來自神示的懲罰,它不允許自己僅僅沉湎于純粹的思辨,在沉重而巨大的孤獨中,唯有受虐般的承擔和忍辱才可能在虛無中找到些許的安寧。1895年3月24日。日本下關(馬關)。一場濃霧從廣島方向的海面上緩緩飄來,逐漸淹沒了這座清靜整潔的小鎮(zhèn)?;窝垡豢?,下關還真有些像京都。精巧的佛塔和古式的鐵灰飛檐在霧里若隱若現(xiàn),樹叢深處的院落回蕩著陣陣鐘聲。李鴻章咳了幾聲,心事重重地把一本王弼箋著的《老子》放在黑色茶幾上。他一大早起來洗漱、吃飯后,就端坐在室內讀《老子》,連兒子李經方要進來與他商談要事,都被他擺手喝退。往日那些流暢的語句和飛揚的評注就像被堵在一塊頑石后了,他腦子里只有干巴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奸巨猾的老子。李鴻章推開窗子,海腥味的潮霧和撲朔迷離的街景迎面而來,他驟然一冷,用手攏了披衣,猛咳幾聲,咳出一口濃痰,“吧”的一聲吐出窗去。盡管從中國帶來了景泰藍的痰盂。
這位年逾古稀,掌著清政府外交、軍事、經濟大權的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事務大臣,從中國一到日本,就老了一頭?;ò椎暮毾窨菟赖囊安菀粯訃谒∧[而無表情的臉上。只有在他瞇縫著的細長的雙眼中,還可以看到靈活的閃光。他穿著厚重的朝服,就像一個木偶穿著戲裝。中堂大人經常在心里嘲笑自己:“我難道不正是一個木偶嗎?而我上演的,盡是難堪的戲?!彼涯菑埳n老的臉貼在窗欞上,出神地聽著什么。此刻,這位大清帝國權力中心的主要人物只不過是一個可憐兮兮的老頭子?!斑?,咚?!遍T上響起兩聲輕微的敲門聲。李鴻章從沉思默想中醒悟過來,銳利的眼神向前一掃,說:“進來?!蹦樕t潤,保養(yǎng)有方的李經方輕輕推開門,小心地說:“爹,時辰差不多了。只……”李鴻章正了正帽子,說:“這次談判,真是難啊,我剛才在想皇上身邊的那幫清談家,肯定又成天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大罵我李鴻章喪權辱國,有負皇上圣恩,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了,你剛才欲言又止,想說什么?”李經方輕聲說:“爹,今日去春帆樓,兒子總覺有什么事似的。”李鴻章威嚴地說:“咄,何事之有?今日事關重大,不可亂神分思。我們這就出發(fā)。”接引寺已來了兩位日本外務省的官員,他們沖李鴻章鞠躬,然后上了人力車子。李鴻章面無表情,在李經方的攙扶下,緩慢走到他從國內帶來的轎子旁。這轎子紅藍兩色,四周有玻璃。一個轎夫把門拉開,中堂大人困難地低頭彎腰,像一只蹣跚的大龍蝦擠進里面。這時,中方隨員李經方、伍廷芳、馬建忠等也紛紛坐上了人力車,在警察和憲兵的嚴密護衛(wèi)下,一長溜車隊向春帆樓忽忽而去。李鴻章坐在轎子里,拉開了深紅色的簾幕,兩眼看著霧中的街景出神。濃霧已變得淡如輕紗,一輪紅日躍躍欲試地懸掛在東方。這讓李鴻章很不舒服地想起了太陽旗。一個小小島國,居然在龐大的大清帝國面前咄咄逼人;幾萬人馬,縱橫神州如入無人之境。
最讓李鴻章吐血的,還是他精銳的淮軍與北洋艦隊毀于一旦。政敵看他的笑話,百姓罵他是賣國賊,慈禧太后只知道耍宮廷權術,什么事不是叫他給兜著呢!慈禧太后利用翁同和等“言官”“詞臣”那些“清流黨”,不斷地參奏、彈劾地方大員,在中央牽制湘、淮軍封疆大吏的行動。利用“海防”“塞防”之爭,拉攏湘、淮軍舊將,分化曾、左、李效忠于慈禧太后個人。這就是曾國藩、李鴻章在“洋務”活動中處處掣肘,施展不開,變革不能徹底的主要原因。以致李鴻章在《與友人書》中曾經氣憤地說:“清議之禍,與明季同出一轍,果孰為之耶?”情況確實和明朝萬歷、天啟、崇禎年的“黨爭”非常相似。同樣是扮演“宰相”的角色,李鴻章的“名相功業(yè)”不如伊藤博文,中國的變法、維新,始終不順,原因就在于此局。美國歷史學家李恩涵說:“縱觀整個洋務運動30年的歷程,只有李鴻章扮演了一個全國上下自強運動之協(xié)調人的角色。然而在清代中后期君權愈加集中,朝臣職能權力愈發(fā)分散的情勢下,他處處飽受來自慈禧、朝廷清流,以及其他地方督撫的掣肘與猜忌?!崩铠櫿孪肫饘懡o友人的書信里的一段話:“十年以來,文娛武嬉,釀成此變。平日講求武備,輒以鋪張靡費為疑,至以購械、購船,懸為厲禁。一旦有事,明知兵力不敵而淆于群哄,輕于一擲,遂一發(fā)而不可復收。戰(zhàn)絀而后言和,且值都城危機,事機萬急,更非尋常交際可比。兵事甫解,謗書又騰,知我罪我,付之千載,固非口舌所分析矣。”事已至此,復能何為?難道自己不是一個有著血性雄心的男兒?當初他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韙,主和而不主戰(zhàn)?人心渙散,國勢式微,沒有人比李鴻章更清楚中國已衰落到何等地步。這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這是他從一開始就力圖避免的戰(zhàn)爭。他曾經這樣袒露心聲:“海軍費絀,設備多不完,唯鴻章知之深。朝野皆不習外事,謂日本國小不足平,故全國主戰(zhàn),獨鴻章深知其強盛,逆料中國海陸軍皆不可恃,故寧忍詬言和。朝臣爭劾鴻章誤國,樞臣日責鴻章,乃不得已而備戰(zhàn)?!?/p>
為什么會敗給小小的日本?大風起于青萍之末,一切是其來有漸。堂皇的大清帝國,早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風雨飄搖,如將頹的四面漏風的破屋。他也有挽狂瀾于既倒之吞吐風云的大志,但最終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過是一個裱糊匠而已。更要命的是,大清的體制與人事,導致當時的西方媒體認為,所謂的中日戰(zhàn)爭,僅是李鴻章一個人的戰(zhàn)爭。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說,李鴻章是“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日責人昧于大局,而己于大局先自不明;日責人畛域難化,故習難除,而己之畛域故習,以視彼等。猶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也?!峁试唬豪钪懿?,在不學無術。故曰:為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李鴻章既以“洋務”與慈禧太后、光緒皇帝、翁同和師傅,以及眾多分分合合的“言官”“詞臣”們周旋,同時他自己也是被滿清王朝玩弄于股掌之上。
梁啟超說:“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
也許這就是李鴻章自己沒有認識到的自身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