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呼吸一口氣,幽幽道:“那日只是深秋,可是關(guān)外已是冬天。大雪紛飛里,昏天黑地的廝殺,總有殺不盡的敵人,總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減少。我的劍上糊住了血,被寒風(fēng)一吹,很快結(jié)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時,震碎成片。我不是輕易言敗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后,我的身邊只剩下了謝昭瑛。呵,老二,師傅偏心,多傳授了他一套劍法,他便有了借口要我先走。我怎么肯讓兄弟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關(guān)鍵時刻,我手中的劍斷了,老二飛身撲過來替我擋下了一刀?!?/p>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蕭暄沖我慘淡一笑:“青龍大刀,開山辟斧,謝老二劍法再精,不過身量未足的少年,怎么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開肉裂,血如泉涌。他只用口型說:走。到死都沒閉眼。”
我控制不住地發(fā)起抖來,胸口猛地一陣窒息,“你的傷……你后背的那道傷……”
蕭暄笑,手撫上肩:“沒錯,就是那次的傷。大刀貫穿他的身體,在我背上也狠狠劃了一道。我滿身是他的血,背著他的命,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對得起舍命護(hù)我的那些人。我這輩子都記得,我是怎么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踉蹌著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后跌倒了,也要手腳并用往前爬。身后的人慢條斯理地舉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射入心臟——”
“是誰?”我的聲音尖細(xì)得我自己都認(rèn)不出來,“是誰救了你?”
蕭暄垂下眼簾:“是李文忠李將軍,你之前也見過他的。他是西遙城的守城將領(lǐng)。他那日是來迎接我的,恰好因?yàn)閾?dān)心天氣變化提前一天動身,才見那屠殺一幕。拉弓一箭,將我救下?!?/p>
我慢慢站了起來,覺得有點(diǎn)頭暈?zāi)垦?,夜闌人靜,我卻聽到廝殺之聲不絕于耳。謝昭瑛,不不,蕭暄的笑容里盈著深深的傷痛,滿了,溢出來,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他說:“那年我十四歲,未及弱冠,已經(jīng)死過一回。醒過來后,徹徹底底成了燕王,那個深宮里天真魯莽的六皇子已隨著謝昭瑛埋葬在雪原里。我背負(fù)著一百零八條人命,那還只是個開始。十年來,多少暗殺,又犧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愿做個冷血薄情的人。我是踩著別人的尸骨在繼續(xù)活著,我就得活得更好,絕不能辜負(fù)了那些人。我把每條命都記得清清楚楚,發(fā)誓總有一天要一筆一筆算回來的?!?/p>
“而謝昭瑛,”他的語氣一軟,“他送我出關(guān),只對家人說是去游學(xué)。他同正勛暗中護(hù)送我,那些刺客又被李將軍殺盡,這事便再無人知道。他沒再回來,謝太傅一夜蒼老十歲,卻誰也不能說,還得為那婆娘教兒子。我每年回京一兩次,總頂著謝昭瑛的名字招搖。有韓小王爺幫忙圓謊,謝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蹤不定,倒也順理成章。只是有時想,他若在天有靈,見我們幾個這樣糟蹋他本來就不大好的名聲,不知道氣成什么樣子……”
他的聲音有一絲變調(diào),立刻停住了,偏過頭去。他的肩耷著,仿佛真的承受著看不見的重量。
我忍不住走過去,伸出手,從身后輕輕環(huán)抱住他,將頭靠在他肩上。
他輕輕顫抖了一下。
我說:“二哥,士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p>
那夜我們都沒睡。
我陪蕭暄坐著,聽他說著一些往事。蕭暄不是婆婆媽媽的人,所以重點(diǎn)說一些軍中生活,順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煉博得軍士愛戴信任云云。后來也說了很多謝昭瑛的事。謝昭瑛爽朗不羈,不愛舞文弄墨,只愛刀劍。謝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只有偷著學(xué)藝。當(dāng)年他們四個,蕭暄,謝昭瑛,郁正勛和韓延宇,恰同學(xué)年少,恣意風(fēng)流,在宮里和太學(xué),沒少惹是生非,人稱為四害。后來謝昭瑛去世后,他每年都會冒險(xiǎn)從西遙城回來看望謝家人,代他盡一份孝心。
“謝夫人就一點(diǎn)沒有察覺?”
“謝夫人只當(dāng)老二游學(xué)不歸。他是次子,無須承擔(dān)家族大業(yè),要求不高。”
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過我嗎?”
蕭暄瞥我一眼:“你那時候才幾歲,還是個傻丫頭,提你做什么?”
“也是,”我笑,“只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卻只能從別人嘴里聽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個故事里的人物?!?/p>
蕭暄道:“老二一生雖然短暫,卻的確是個感人的故事?!?/p>
我問:“他葬在哪里?”
“在西遙城。我給他建了祠堂,卻不能冠他的名字,只好托名那些戰(zhàn)死邊疆的戰(zhàn)士。我發(fā)過誓,將來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來,要將送他厚葬。”
蕭暄嘆息一聲:“真快,十年了。”
十年光陰。當(dāng)年莽撞的少年成長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間多少恩怨,卻還沒有了結(jié)。
我換了話題:“你已經(jīng)成親了?”
蕭暄笑了笑:“怡心?她是臺州鄭郡守的女兒?;噬辖o我指的婚,看中的是臺州在西遙南方。若將來……朝廷有什么動靜,能在臺州那里緩沖一下。”
我好奇:“她怎么樣?”
蕭暄眼神一黯,說:“她去世快三年了。”
?。恳菜懒??
“她身體不好。大夫勸她不要孩子,她偏不聽。五個月的時候就小產(chǎn)了。我請遍了大夫,個個束手無策,終究沒救回來……她是個很好的女人。”
我想,五個月,孩子也想必沒有活下來。喪妻又喪子,燕王殿下身邊親近之人似乎總是不長壽,若給他批命,興許就是那種天煞孤星。
我想說幾句體己話,可是閱歷淺薄詞語貧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華姐呢?”
蕭暄轉(zhuǎn)過頭來,瞅著我笑。我臉一紅,縮了一下。蕭暄一嘆,搖搖頭,我以為他又要教訓(xùn)我,可是他說:“我同翡華,青梅竹馬,是想過要娶她的。”
他輕描淡寫,我卻聽出濃濃無奈。
“現(xiàn)在不想了?”
“我現(xiàn)在根本不考慮這事?,F(xiàn)在哪個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與秦大人,勢必兩立,她夾在中間也為難。我知道她過得好,就行了?!?/p>
我想說,你是被身邊的人死怕了??墒沁@話太刻薄,沒說出口。
重新提起舊話:“你什么時候回西遙城?”
蕭暄說:“天亮之后?!?/p>
“啥?”我大驚,“這么急?”
“我已經(jīng)在京城里逗留得夠久的了。趙黨疑心這么重,我躲得了這次,未必躲得過下次。要找的東西已經(jīng)到手,再逗留下去也無益處?!?/p>
“可這一堆爛攤子怎么辦?”
蕭暄狡猾一笑:“你以為我為什么要逃跑?”
我大悟:“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