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趙佶就正在宣和殿里獨自徘徊。
宣和殿是座面積不大的便殿,但由于只有趙佶一個人形單影只地在里面晃來晃去,就顯得有些深幽。宮殿的夾墻里修有暖道,將殿室里的溫度調(diào)節(jié)得恰到好處。然而趙佶卻像打了擺子,一會兒覺得身上凜凜發(fā)冷,一會兒又覺得燥熱難當。這是因為,他正在思考著一個前所未有且極不尋常的問題,而且必須盡快地對此做出決斷。這個問題的重要性無與倫比,關系到他趙佶以及整個大宋江山未來的命運。這個要命問題就是,他趙佶還要不要繼續(xù)當這個皇帝。
直言不諱地提出這個問題,并請求趙佶盡快做出決斷的,是太常寺少卿李綱。趙佶根據(jù)給事中吳敏的推薦,剛剛在這座便殿里單獨召見過李綱?,F(xiàn)在李綱的勸諫他禪位之言猶在耳側(cè),李綱刺血寫就的奏章就握在他的手中。居然敢用如此直率的態(tài)度勸朕禪位,趙佶暗想,這個李綱固然忠心可嘉,膽子卻也著實不小。
李綱,字伯紀,時年四十三歲,福建邵武人,自祖輩起遷居無錫。因無錫有個叫梁溪的地方比較有名,后人又稱其為“梁溪先生”。他于政和二年三十歲時登進士第,曾歷任尚書考功員外郎、監(jiān)察御史兼權殿中侍御史等職。因有言論忤逆了朝中權貴,被降職為隸屬于刑部的比部員外郎。宣和元年京東發(fā)大水,他上疏要求追究造成水災有關官員的行政責任,再次得罪權貴,被貶為監(jiān)南劍州沙縣稅務,至宣和七年春才被重新調(diào)回汴京,任用為太常寺少卿。
太常寺少卿不過是個掌管禮儀祭祀之類事務的從五品閑職,并無參與軍政之責。何況李綱方從南方不毛之地回京,又與朝廷大員們素無交往,沒有幾個人的眼睛能夠看得見他。按說就是局勢再緊張再嚴峻,也還輪不到他站出來說話??伤褪橇x無反顧地站出來了,而且還膽大包天地提出了請皇帝禪位的主張。之所以然,是與他這個人的秉性和抱負分不開的。
李綱這個人的秉性,最突出的一點就是敢于仗義執(zhí)言,不善奉承巴結(jié)。他的幾次遭貶,都與這個耿直的秉性有關。他不是不知道這是個倒霉的源頭,但一個人的秉性是天生的,想改也難。即使勉強裝出另一副嘴臉,是裝不像也裝不長的,一到關鍵時刻,還得露出原形。他自幼立下的抱負,則是建功立業(yè)青史垂名。他是飽讀詩書的,一生中寫下過不少文賦詩詞,但他的主要興趣不在這方面,文采也難入一流之列。他的興趣主要就在于研究治國方略,即使身居卑位,也對國家大事至為關注,時時思考一些關乎國計民生的政治主張。要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主張,欲參與朝政大計的討論制定,是非把官做到相當一級的高位不可的,所以他對仕途的升遷,自然也就比較重視。
像李綱這樣的人,說起來是既適合從政,又不適合從政。說他適合從政,是因為他確有憂國憂民的品質(zhì)及相當?shù)男姓芰?;說他不適合從政,則是因為他太不擅長玩官場游戲。在任何一個朝代,從政者如果僅有出眾的才干,而沒有純熟的馬屁技巧,以及與上下左右狼狽為奸的關系和手段,總是難得官運亨通。而這些恰恰是李綱的弱項。所以說,李綱的秉性與他的抱負,是既相輔相成,又相互矛盾。其結(jié)果便是既成就了他一生中的片刻輝煌,也注定了他終難盡遂夙愿。
塞北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面對這百年未遇的嚴重危機,汴京城里的每個人都大為惶然,都不能不考慮自己應當如何應對。許多百姓已經(jīng)紛紛拉家?guī)Э谕侗妓l(xiāng),一些官員也在做著隨時逃離京城的準備。有的官員甚至不待上司批準,就已帶著家眷擅自棄官而去。
李綱這些天來也考慮了許多,不過他考慮的并不是如何全身自保,如何尋找借口離開汴京。他的家眷不在汴京,隨便找個什么理由脫身而去是比較方便的,但他壓根沒動這個念頭。他這個人在內(nèi)心里是多少有點自負的,越是在眾人惶然之時,他越是產(chǎn)生出了一種舍我其誰的責任感。在這種責任感的支配下,他的思考便只集中到了一個焦點上,那便是應當采取什么措施,來挽狂瀾于既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