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基(2)

破土:生活與建筑的冒險 作者:(美)丹尼爾·李布斯金


我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1946年,我生在波蘭中部的羅茲(Lodz);11歲那年,舉家搬到以色列;13歲去了紐約。后來,我偕妻帶子,在35年里共搬了14次家。我心里有許多個世界,全部被我?guī)нM項目里。

有時候,有好幾個星期都在畫圖,打好幾百張草圖,然后突如其來地,事情就發(fā)生了:完美的形式出現(xiàn)了。幾年前,多倫多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館(Royal Ontario Museum)計劃擴建,我參加了設計競賽。難以解釋的直覺剎那間在腦海里誕生,構(gòu)想成形。當時我正在餐廳吃飯,趕緊在餐巾紙上畫了幾筆。最后,這幾張餐巾紙在決選設計圖的展覽中展示在墻上,旁邊是別的參賽者用電腦畫的“習作”。和其他人的設計圖比起來,我的速寫顯然很潦草,但今天興建完成的模樣幾乎和速寫一模一樣。這說明了速寫傳達設計與意圖的能力,不下于用科技產(chǎn)品畫出來的草圖(夫人尼娜——她是我的摯愛、我的靈感來源、我的紅粉知己、我的合伙人、我的三個孩子的母親——說我喜歡在餐巾紙、衛(wèi)生紙或是手邊的任何東西上面涂鴉。我說她講錯了。我最喜歡樂譜紙,因為已經(jīng)畫好線了)。

丹佛美術館(Denver Art Museum)擴建部分的外型是我坐飛機飛越這座城市,鳥瞰它有如交響曲般的景色時,突然想到的。這個項目正在進行,將于2006年啟用。當?shù)氐木坝^讓我驚訝不已——地殼的變動,釋放出讓人畏懼的力量,把整個山脈從地底推上來。我在苦思博物館擴建部分的外型時,選了從機窗外看到的形狀:洛磯山脈的嶙峋絕壁,直落峽谷。我在登機證背后以草草幾筆畫了下來,畫不開的時候又拿航空公司的雜志來畫。

在做英國曼徹斯特的帝國戰(zhàn)爭博物館北館(Imperial War Museum North)的項目時,我絞盡腦汁想傳達這座建筑物的本質(zhì)和試圖展現(xiàn)的東西。這座建筑與大英帝國無關,也與戰(zhàn)爭無關,而是關乎面對全球沖突永無止境的本質(zhì)。我腦中出現(xiàn)一個地球散成碎片的意象,就在那時,我知道這座建筑應該長什么模樣了。

我一開始走的不是建筑的路。本來應該成為音樂家的我,其實是個音樂神童——信不信由你,我的手風琴拉得極好,還得過美以文化基金會(America-Israel Cultural Foundation,AICF)的獎學金。我至今還留有一篇樂評,評論我在特拉維夫音樂廳和年輕的小提琴家伊扎克·帕爾曼(Itzhak Perlman)同臺演出的獨奏會。寫這篇樂評的人幾乎對帕爾曼這位天才小提琴家只字未提,卻把全副心思放在我這個怪怪的、個頭小小的手風琴手身上。我除了腳,全身都被那臺“索倫托”(Sorrento)牌的紅色手風琴給遮住了。手風琴有銀色的按鈕,用象牙和黑檀木做的琴鍵,伸縮的風箱邊緣有黑白條紋。聽到手風琴這樣的樂器演奏嚴肅的古典音樂,吸引了全場目光,把舞臺上的其他人都給比了下去。

即使在波蘭,手風琴也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民間樂器。留在羅茲的猶太人不多,我家是其中之一。要是給那些反猶太分子看到我們家搬進了一臺鋼琴,準會給盯上,我父母的害怕不是沒理由的。既然給手風琴彈的嚴肅音樂樂譜不多,我只好自己改編所有的曲子。我早期彈了很多巴赫的作品,到現(xiàn)在還很喜歡,但是在加演的時候,我比較喜歡彈那些能顯示我高超技巧的曲子。我彈李姆斯基·科薩克夫(Rimsky Korsakov)的《野蜂飛舞》時,運指如飛,越彈越快,越彈越快。1953年波蘭黑白電視首播時,我在電視上彈了好幾首最拿手的古典小品,穿插在歌頌共產(chǎn)黨領導的贊美歌之間。

我得美以獎學金的那年,帕爾曼也是獎學金得主。小提琴教父艾薩克·斯坦(Isaac Stein)擔任評審;他旁邊是近乎神話人物的小提琴家朱諾·弗朗西斯卡蒂(Zino Francescatti);另一邊則是傳奇指揮家謝爾蓋·庫塞維茨基(Serge Koussevitzky)的夫人。贏得獎學金之后,艾薩克·斯坦把我拉到旁邊,用他濃重的俄國口音說:“李布斯金先生,你不彈鋼琴實在可惜。你窮盡了手風琴所有的可能性?!钡悄菚r換樂器已經(jīng)太晚,我的手已經(jīng)習慣垂直彈奏了。

我一直喜歡畫畫,當手風琴的限制越發(fā)明顯的時候,我也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在畫畫上頭。我迷上了鉛筆,描摹一系列哈西德教派(Hasidic)的結(jié)婚畫片;另外還畫建筑物、風景和政治漫畫。搬到紐約后,我在布朗克斯科學高中(Bronx High School of Science)選修了繪畫技巧課,我非常喜歡。有課的時候,清晨5點就會醒來,為當天將要發(fā)生的事興奮不已。放學后,我在學校把功課做完,這樣回家剩下的時間都可以用來練習技巧。我會畫到夜深人靜、手指發(fā)麻為止。

我母親多拉(Dora)很擔心我這么迷畫畫。她在毛衣加工廠上班,負責把衣領染色,然后縫到大衣上。下班回到家,她渾身大汗,身上粘滿了毛料和化學染色劑——后來她得了癌癥,我們都怪染料是搞垮她身體的元兇。她發(fā)出惡臭,模樣嚇人,除非沖過澡,不然她都不說話。但梳洗過后,整個人煥然一新,又是個標準的猶太媽媽,卷起袖子,準備在我們那紡織工會的宿舍煮頓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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