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鐘,她來了。她像沒事一樣一走一跳地在三樓轉了一圈,又從三樓轉到四樓,而此時我正在四樓,我從化驗室的窗戶往外看,這個窗戶正好能看到整個工業(yè)四路,如果賴曉蕓出去,我應該能看到。
賴曉蕓一進來,化驗室的空氣立刻就被激活了。陳秉章與一般的打工仔不一樣,自認為是知識分子,是白領,因此他敢拿賴老板的侄女開玩笑,如果他不開玩笑,那就證明自己膽怯,就把自己混成普通的打工仔了。
"公主稀客。怎么今天有空下來體恤民情了?"陳秉章眼睛和手都在忙著測金厚,嘴巴卻不肯閑著。
我沒回頭,仍然看著窗外,但老遠地就感覺到她來了,心跳隨著她那獨特的腳步聲臨近而逐步加快。
賴曉蕓沒接陳秉章的話,她身子留在門外,只把頭伸進來,幾乎毫不掩飾地對我說:"你今天忙什么呀?怎么一天沒下寫字樓來?"
她直接用"你"而不稱"丁經理",說明她在心里已經把我們的關系升格了,這使我很感動,也有點激動,于是實話實說:"我在看……"
"看什么?"她有點迫不及待。
"看你是不是從這條路上走出去。"
"那又怎么樣?"她問。
"如果現(xiàn)在你從這條路上走出去,我就使勁對你招手,你能感覺到嗎?"我?guī)缀跬伺赃呥€有兩個人。
旁邊的這兩個人一下子沉寂了。化驗室被激活的空氣此時又陡然凝固。我注意到陳秉章的手忽然停頓了幾秒鐘,然后又恢復常態(tài),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確實還沒發(fā)生什么事。
8
給賴老板打工快兩個月了,還沒拿過一分錢。老板廠與國營單位完全不是一回事,到國營單位上班,不到一個月肯定會領到工資,而且數(shù)量一般會超出你的期望,除了工資本身以外,多少另外還會有一些獎金、附加工資、加班工資或節(jié)日費之類,絕對量雖小,但感覺蠻好。老板廠就不一樣了,老板廠要押一個月工資,也就是這個月的工資要押到下個月才能拿到,到下個月還不是月頭,而是要捱到中下旬。
我是盼望著快點拿工資的,這樣至少我會知道自己到底拿多少錢一個月。這不僅是我關心的問題,也是我老婆關心的問題,她問過幾次了,"你工資到底一月多少?"我沒法回答,她沒法理解。有時候,我真想跟賴老板好好談談這個問題,但賴老板非常忙,最近很少來蛇口,即使來了也是忙得不得了,我找不出一個適當?shù)臅r機來談這件事,有時恰好只有我們倆在一起,似乎可以談了,但那種氣氛仿佛是油,我這個問題仿佛是水,實在溶不到一塊兒,只好作罷。再說,賴老板早已有言在先:人工的事不用我操心,我只要把事情做好就行了。既然這樣,如果我再問,不是顯得我很小氣嗎?
如果拿到工資,第一件事是給自己買幾件衣服,特區(qū)不比內地,氣候不對,氣氛也不對,有些衣服在馬鞍山穿著蠻好,在深圳好像就穿不出去了,而特區(qū)的人有可能更淺薄,內地人常常犯以貌取人的錯誤,深圳人常常犯以衣取人的錯誤,穿得太差太土了還真不行。這不僅是我的面子,也是賴老板的面子,你想想,如果別人小瞧了賴老板的公司經理,他有面子嗎?當然,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是不是當時心里有了賴曉蕓而表現(xiàn)為"男為悅己者容"?
如果拿到工資,我要好好請一下蔣大哥,要請他全家,他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刻幫助過我,我一定要涌泉相報。
如果拿到工資,我要為老婆從香港買回一枚戒指。老婆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太小,是結婚時候我媽媽送給她的,媽媽那枚大戒指還是解放前留下的,我和哥哥結婚時,媽媽跑到南京將自己的戒指一分為二,打成兩枚,送給我嫂嫂和我老婆每人一枚。一枚改兩枚,當然大不了。雖然老婆從來沒說什么,但他們室同事的戒指都比她的大,于是我就覺得對不住她,就一直想給她買個大的。這么想著,我又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母親,老婆戴個小的還覺得不夠意思,母親把自己的全部奉獻給了兒媳婦該怎樣呢?于是我又想著,干脆給老婆和母親一人買一個,這不就兩全其美了?不行,給母親買而不給丈母娘買,那還了得?要買都得買。我有那么多錢嗎?應該有的,你想想,副經理的工資是每月2500,經理怎么著也得3000吧?而且據(jù)我了解,深圳公司里經理與副經理的工資一般都要相差幾倍。我不要太貪,不要想著工資是副經理的幾倍,更不要與香港師傅攀比,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還是實際點,3000就夠了,一月工資我就可以將老婆、媽媽、丈母娘的戒指全買了!我要唐小姐幫我從香港買,買香港周大福的,周大福的金貨我在內地就聽說過。你想想,當我老婆、我媽媽、我丈母娘她們同時戴上我送給她們的香港周大福金店的貨真價實的大戒指時,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我父母怎么看我?我岳父岳母怎么看我?我哥哥姐姐怎么看我?我小舅子怎么看我?我以前在設計院的那些同事怎么看我?想好了,不能小氣,尤其是這種用一輩子的東西,我一定要買大點的,好看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