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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國慶,天氣漸漸轉(zhuǎn)涼。長假期間,程讓和鄭湘云去浙西峽谷自駕游,回上海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左后視鏡被一個酒后駕車的笨蛋撞掉了,車門也被劃傷多處,還好人沒事,不得已只能拿去修理。這樣一來,鄭湘云周三和周五的早上便只能自力更生,而程讓周二早上也只好坐校車去嘉寧上課。
程讓他們學校的學生,坐校車實在屬于下下之選,因為校車大巴原本是為了那些跨校區(qū)授課的教授、講師預備的免費交通工具,學生屬于“附加物”,只有老師全上去后還有空座位時方能上車,且要交3~6元錢“附加費”。所謂低人一等之待遇者大抵如此,中學歷史課本里說教不斷的民族屈辱感,在這里倒也能變相體驗一下。偏偏校車司機的隊伍魚龍混雜,對學生態(tài)度惡劣者從不缺乏,令人懷疑是公交戰(zhàn)線上轉(zhuǎn)來的,遇到同樣彪悍熱血的學生,對罵吵架便屢見不鮮。
那天上午,程讓在嘉寧校區(qū)東門等回本部的校車時,就攤上這樣的舌戰(zhàn)。一位女生沒等老師全部上完便登車坐下,不巧老師的座位不夠,司機便要那女生下車等下一趟。
下趟車要一個小時后,嘉寧又地處遠郊,除了校車就只剩下環(huán)境惡劣、耗時漫長的郊縣長途車,或者價格不菲又不能進外環(huán)的郊縣出租車。
女生當然不依,硬是巋然不動。學生不動,司機也不讓校車啟動,雙方就這樣僵持著理論。那些沒能上車的學生們則仰著脖子看辯論,還有拿著手機現(xiàn)場錄像的。
程讓中午沒課,所以不趕時間,但此刻的場面卻讓他感到胃寒:大巴上坐著的40多位教授、講師或者行政輔導員,愣沒一個起身要調(diào)解或者退讓的。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那一張張蒼老或者年輕但都漠然無疑的臉,也有在打盹或者看窗外景物的,一片寂默,好像校車不是停在以教書育人為宗旨的大學,而是墳地。
虧得嘉寧還是經(jīng)濟學院和人文學院的總部??!他轉(zhuǎn)過身,不想再去看那冷冰冰的畫面,繞到校車屁股后面給自己點上香煙,正考慮是不是要打一輛車回去,忽然就聽到了熟悉的馬6引擎聲。嘉寧的東門距離A9最近,所以是很多車子的往來必經(jīng)之地。他微微躬下身,看到馬6邊停邊緩搖下窗。
廖夢潔今天居然沒有戴墨鏡,程讓直接看到她的眼神時有些不適應,反倒覺得陌生了,唯獨這輛車還是那么熟悉。
“回本部么?”
程讓點點頭,然后就聽到車門的閂鎖往上彈起的“嗒”聲,知道這就是邀請了。盡管他們之前只交談過一次,盡管她是個小四,但他還是打開了車門。
和此刻校車上的那群活僵尸比起來,他寧可進入牌坊林立的世界,暫時的。
副駕駛座上放著一疊她的課本,足足五六本,這也讓他意外。更加意外的是那些書目的名稱,隨便哪本都足以讓他神經(jīng)作痛,《五四運動的影響》、《中國近代戲劇史》、《民俗語言學》、《獨立思想與人格》……皆是厚厚的,不知道是課本還是圖書館借來的。
果真是“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程讓想。
可惜,還是被包養(yǎng)。
他拿起這些充滿諷刺意味的書,不知道放在哪里,還是廖夢潔把手往后頭戳了一下,示意就扔在后座上。她手臂細白,沒有任何手表首飾,連串珠子或者紅繩子都沒有,很干凈。
車子開出校門,程讓看著后視鏡里的那輛校車和那群人徹底消失,這才后悔了,因為他不知道接下來這一路上應該說些什么。一個沒找過二奶的男人和一個二奶待在一起,是極為痛苦和尷尬的,盡管她們一直是校園的異端。普通學生對她們有著強烈的好奇,卻又不敢接近,而他們把這種“不敢”解釋為潔身自好,或者尊重他人,但在背后從不克制更多的好奇和鄙夷。
反過來,這群長相出眾的女生們,也不會輕易允許別人進入她們的世界和她們的生活,她們的確有自己的活動軌跡。就好比當初那些參與簽名和示威的小四,在達到目的之后,又像以前一樣各歸各的,武元發(fā)短信通知她們的車主協(xié)會活動從不參加,最后索性不再通知,大家又形同陌路。
但顯然,廖夢潔是個例外。對,她與眾不同。
程讓想到這里,便問道:“我記得你好像是外語學院的吧,也在這里上第二專業(yè)?”
廖夢潔點點頭:“戲劇文學理論?!?/p>
這個專業(yè)叫程讓十分頭痛,因為他向來對文學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而且這么個第二專業(yè)是一個小四來修,也實在詭異。幸好在他不知道怎么接茬的時候,廖夢潔反問了:“你呢?法學院?”
程讓揚揚眉毛,覺得今天還真是驚喜連連:“你怎么看出來的?”
廖夢潔:“你上次找我的時候說話彬彬有禮,邏輯緊湊,論點的理由充足,但卻令人有些討厭?!?/p>
程讓往她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卻在觸及她臉龐之前收了回來:“謝謝夸獎?!?/p>
“不客氣,至少你還在努力像個律師——不像那些混日子的男生。”
她的嗓音還是那么柔和,卻夾雜著凌厲??墒菓{借著打交道的經(jīng)驗,程讓清楚她的這種坦誠其實是友好而調(diào)侃的,比自己當初那律師般的“彬彬有禮、邏輯緊湊”要好很多。這種來之不易的狀態(tài)讓他倍加珍惜,反倒令他的回答變得平庸無奇:“其實我也在混日子。”
廖夢潔笑了,他沒親眼看到,但能感覺到:“不必謙虛,那個車主抗議的聯(lián)名信,應該就是你提議的吧?”
程讓喉嚨口緊了一下。他終于不得不扭頭去看她,只是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驚訝:“武元告訴你的?”
對方搖搖頭,此刻他們已經(jīng)上了A9高速,但速度并沒有像她以往那樣開到100Km/H以上,而是在90Km/H左右徘徊。廖夢潔說:“聯(lián)名信的事情就你們兩個人在跑。他是會長,親力親為,但看上去不像聰明人,應該想不出這種主意。所以,出謀劃策的另有其人?!?/p>
“難道我像聰明人?”程讓苦笑道。
廖夢潔:“示威的車隊,你排在最后一個,算是聰明了。”
程讓點點頭,然后很快抓住了這個話題機會,問:“那開在最前面的保時捷呢?他最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