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婚沒結(jié)成,沙芃便主張我回臺灣,他說像我這樣不切實際的女孩在冷酷的紐約一定無法存活過一個月,我說我好不容易來了,一定設(shè)法住上一年。那時我突然想起父親曾經(jīng)對我說過,潘玉璞阿姨和他分手后便單獨一人前往美國念書,后來拿到了碩士學(xué)位,很順利地考進了聯(lián)合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統(tǒng)計部的主管,如果我有任何困難,找她一定能獲得幫助。于是我決定到聯(lián)合國探望這位素未謀面,曾經(jīng)與父親有過姻緣的長輩。
我的腦子里只記得Y.P.Pan 幾個縮寫的英文姓名。我從聯(lián)合國的大廳一路問到統(tǒng)計部,終于找到了主管室。一推開門,我還以為走錯了房間——只見一張大型的西式辦公桌旁站了一位梳著髻、臉色蠟黃、一點妝也沒上、穿著十分樸素的東方老太太。她走動的時候一看就知道是曾經(jīng)纏過腳又解放的改足派。我問她是不是潘玉璞阿姨,她說沒錯,我說我是胡賡年在臺灣的獨生女兒,她愣了一下,接著很灑脫地對我說:“哦!原來胡賡年還有一個女兒啊!”
我完全感覺不到潘阿姨有任何對立或不自在,她很親切地問我為什么來紐約,我告訴她事情的原委,她專心地聽我說完話,若有所思地對我說:“你長得跟胡賡年真像!”
打從那一天起,我和潘阿姨便時常見面往來。有一回我到她的家中做客,她請了一位當時看起來像是正在追求她的東北老先生一同和我們聚餐。那位長輩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品頭論足地說道:“這孩子是水蛇腰!”我立刻捕捉到他對胡賡年的醋意。潘阿姨也感覺到了,便悄悄地對我說:“你爸爸年輕時太帥了,以后誰也看不上眼了?!?我覺得她對胡賡年并沒有任何殘留的恨意,她和我仿佛一家人似的。這位自力更生、獨立在美國闖出一片天的改足派老太太的自我實現(xiàn)能力與寬大的胸襟,令我深感佩服。我當時的感覺是,與其說是傳統(tǒng)束縛了女人的發(fā)展,倒不如說是女人心中的恐懼裹住了自己的腳。同樣是上一代的女性,一位被丈夫拋棄了之后并沒有否定自己的潛能,反而發(fā)展得如此獨立與完整,另一位卻在麻將桌上消耗了大半生的創(chuàng)造力。
潘阿姨知道我的婚事已經(jīng)告吹,而我又不愿意立刻回臺灣,便善意地替我留心,看看同事里面有沒有人愿意讓我暫住他們家一陣子,等找到學(xué)校再搬出去。某一回在聯(lián)合國舉辦的京劇晚會上,潘阿姨為我介紹了一位她的同事凌昂先生。凌伯伯是一位表情豐富、豪邁而又大方的性情中人。凌媽媽則個子嬌小玲瓏,心性相當明爽而平和。他們有兩個寶貝兒子,全家在中南美待過很長的時間,感染了拉丁民族的生活調(diào)子。我一直喜歡嘉年華會式的松散氛圍,因此跟他們?nèi)胰撕芎系脕?。他們歡迎我暫住他們家,然后再設(shè)法入學(xué)進修。
當初是閉著眼睛進入沙家的,那個景象似乎強烈地隱喻了什么?,F(xiàn)在睜著眼睛搬了出來,一切都不需要多做解釋了。日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不愛解釋時常引起別人的誤解,但這就是我的個性,我認為大部分人都是自有結(jié)論的,多解釋也是徒然。搬進凌家之后我打電話給母親,希望她每個月能寄些零用錢給我,我準備在紐約住一段時間。媽媽的聲音顯得非常微弱,好像整個世界都落空了,她提醒我說:“你這個孩子傻大膽,在紐約一切要小心點。”那一年里我每打一次電話,她的聲音就消沉一些,我心里很清楚紐約是不可能久居的。
也許是童年的反常經(jīng)驗,也許是潛意識底層的無限性使然,小家庭的天倫之樂總令我生起一股莫名的收縮感。走在街上看到夫妻倆推著嬰兒車過街,這幅幸福美滿的畫面卻讓我覺得人本來是頂天立地的,知覺所及都是自己的世界,但是一組成小家庭,仿佛天地都不見了,只剩了二人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