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恍然明白,這半生,輾轉飄零,都肇因于少年之時。少年時我之感受,正與今夜相仿。
大致上說,少年時我過的是一種荒蕪的生活,心中徒有美夢,自己卻被諸般美夢摒除在外;那感受,正如今夜,好似被囚禁在一間小屋子里,永恒的時光在屋外粼粼有聲,奔流而去,卻與我全然無關。你就是感到世界運轉如常,春日輕暖,夏秋怡人,冬日苦寒,自己卻獨為囚徒無福消受。如此說來,也許在多年以前,那個孩子就已經(jīng)體味過了在午夜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聽到岷江奔流是何景況。他的感受,曾在我的意識中沉潛下去,又在今夜浮現(xiàn)。就這樣,我了悟了自己本是何人。這就是我的生活的實質:我是個被囚禁的人。我已經(jīng)虛度了半生,遺忘了最真實的,錯失了最珍貴的,又時常放棄自己。過去,當我意識到自己將就此度過一生,心中何其難過,多少次想做出改變,卻莫名躊躇不前,日復一日地懈怠著。我差不多成了這世上最悲觀的一個。可是,我從不知曉根由何在。如今我憶起了這一切,終得解脫。于是在心中喃喃自語:原來如此。終于可以動一下了。翻了個身,把臉埋在那濕冷的床單上,眼淚簌簌而下。那一刻,真可謂悲欣交集。說一句“原來如此”,竟要年復一年間如此百轉千回,此中甘苦,何嘗能與人述說分毫?如今雖不能說解開了經(jīng)年怨結,總算松動了些許;不能說塊壘全消,也彷佛銀瓶乍裂,雪水澆頭,神智從未有過如此清明。過往的歡喜哀愁的一生,從未有過清亮、透徹地呈現(xiàn)在眼前。胸中浩浩落落,并無芥蒂,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半晌起身,我茫然無措,好似重又出生了一次,感到自己纖塵不染,松快,空虛。站了一會兒,又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出屋門。那時我也不懂為何要走出去,只覺得非出去不可。穿過屋邊的玉米林,走到岷江岸邊,只見江水滔滔,白練般無窮無盡,再抬頭看,星光凍凝了一般。
我只是本能地感到需要走出那間小屋子——這就是日后我的歸結。我這一生,唯一非做不可的事情就是從少年時的那間屋子里走出而已。這個念頭,在當時,好似星空下的一個圓湛的真理。我久久地諦聽著江水奔流聲,竟好似與萬古時光同在一般,不再如露水蜉蝣一般朝生夕死。
至于為何判定少年感受就是此人后來諸般遭逢的根由,說來簡單至極:過去我不曾看到它。
這樣的根由或許他人皆可想見,我自己領悟起來卻甚是繁難。若問為何如此,我只能說,所謂人最難了解自己,決非虛言。歲月變遷,物是人非,百般自省總是刻舟求劍。凡夫俗子,又免不了自造障眼之法。千般聰明,也是枉然。只是一旦看到事實,電光石火之間,我卻可明確無誤、不可置疑地指認——它就是答案。恰如一個人可能因為聽了一段音樂而意識到獨自生活乃是最佳選擇,懷素和尚也曾因為看到夏日云彩的隨風變化而了悟草書的真諦,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之物,只待時機一到,便會因予人相通的感受而觸發(fā)領悟。這便是我在那天夜里陡然明了的道理。絕境是不真實的,希望常常只是藏起來罷了。無論如何,微妙生機總是寓于不同的形式。
或許這便是世上難求之物:明白。何為“明白”固然人盡皆知,可是這類詞匯若不拭去灰塵,便看不到本來面目。以本源角度來理解,我想它指的是人的頭腦處于此種狀態(tài):明亮,白色。
當夜在江邊,我便懷著這明亮、白色的思緒塊然獨立。良久,想起吳文英的句子:江上故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