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歡鐘情的女人往往讓他受盡折磨,可是她們會在他身上激發(fā)出強烈而深刻的情感。葛薇為此將工作效率提高到最大化,工作人際關(guān)系學(xué)的失誤率也提高到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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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封塵的疼,像是埋在地底下的一壇香冽的好酒,一把砸爛了罐子,酒香被徹底澆過來。
“都他媽的是男的有啥好害羞的?自己癱了還給別人找麻煩,真是的?!?/p>
——護(hù)工竊竊的埋怨聲伴著狠往盆里摔毛巾的水花迸濺聲。
“撞的就是你!癱了活該!憑什么就該你出風(fēng)頭!你這是報應(yīng)你懂不!瞪我?有本事起來打我啊,哈哈哈!”
——以為對方球員是來道歉,三百多斤體重的少年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完全不能動的少年凌歡,高大的身軀一晃一顫,像一座鐵塔,一座黑壓壓的山。
“不殺人不放火,老老實實念完書給你找個好大學(xué),這個要求很高么?你只要念下書來,將來想進(jìn)哪個單位隨你挑,你打什么籃球?這下好了,以后誰伺候你?等你以后給你找個媳婦都他媽怕拐著咱們的錢跑了!”
——這是父親的聲音。受傷五天之后,從容的父親從省城歸來,先是吹了頭發(fā)洗了桑拿,去某個級別更大的人物那里報到完畢才來到醫(yī)院,鏡片過濾過的目光像激光,父親給自己帶回一大堆營養(yǎng)品,將單人病房占去了相當(dāng)大的面積,卻站在病床前冷訓(xùn)熱嘲了五分鐘。之后,司機來接他,他轉(zhuǎn)身便走,走的時候沒有忘記拍拍護(hù)工的肩膀,用上級體恤下級的口氣留下一句官腔十足的話:“好好干,我凌明正不會虧待你?!?/p>
……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影像仿佛是唐僧念給孫悟空的緊箍咒一般,緊得他頭疼欲裂,恨不得滿地打滾,只是,身子卻像一尊朽木,紋絲不動。
“凌歡!”葛薇嚇得緊緊抓住凌歡的冰手。
凌歡想回應(yīng),喉嚨卻像是被貼了封條一般,完全開不了口。
被救的孩子顯然是嚇著了,在一邊沖著沒有星星的夜空嚎啕大哭起來。
Bruce亦是一陣風(fēng)似地沖上來,一把攔住要扶起凌歡的葛薇,冷靜地制止著:“別動他!沒準(zhǔn)兒會要他的命!”說著,自己撥通了120,此時,周圍的居民已圍了上來。
“吆,不得了!”一個上海老太太驚叫著,似乎還帶著夜空的回聲。
救護(hù)車到來之前,葛薇就這樣一直握著凌歡比自己還涼的大手,那只大手亦緊緊握住她的手,似是在尋找力量一般。
他在害怕么?
葛薇將自己的另一只手牢牢地壓在那冰涼的手指上,什么也不敢想。他的喘息聲像是暗涌的潮水,無聲地將她淹沒著,葛薇很快就沉浸入那冰涼的江潮中,直至潮水將她淹沒,兩只仍交合著,似乎在那暗潮中逐漸相融。
很快,救護(hù)車呼嘯而來,那個完全沒有了動作的人被擔(dān)架抬上車的時候,葛薇覺得無形的冰涼潮水逐漸變成黑色慢慢將自己完全淹沒。凌歡的額頭、太陽穴處、鼻尖在不停地冒冷汗,她輕輕用紙巾擦拭著,到后來,一包紙巾全部用盡,凌歡卻依舊汗流不止。
他為什么要救自己?因為喜歡?可是,他那算喜歡么?葛薇盯著那個從來喜怒不外露的臉而今扭曲痛楚的眉睫,不忍地將那涼手湊近唇邊,吐著熱息溫暖著,緊跟著擔(dān)架下救護(hù)車,急診時,葛薇卻沒有尾隨進(jìn)去,怔怔地站在門外,大腦一片空白。
良久,回神過來,只見Bruce瞪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地板,忍不住問:“Bruce,你們船長沒有家人在這邊么?”
Bruce搖頭。
“有好朋友和兄弟姐妹么?”葛薇繼續(xù)問。
Bruce搖頭——船長向來惜字如金,他不過是個司機,又怎么知道。
葛薇忽然覺得自己完全像是凌歡世界的一個圈外人。
葛薇雙手握緊,默默祈禱著,卻不知道該祈禱何方神圣,抬眼,白色的急診室門涼絲絲地迸發(fā)著陣陣刺眼的寒氣。白墻,白天花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hù)士。白病號服看得她雙手拔涼,涼得她手指的骨關(guān)節(jié)一陣陣腫痛著。
“葛薇姐,你回去吧,都九點多了?!盉ruce撅著嘴給家里打電話。
葛薇搖頭。她萬萬沒想到,她只當(dāng)他是一句戲言,他卻這樣為之付出。
兩人正說著,門開了,凌歡眉頭微皺,額心之間閃現(xiàn)著痛苦,葛薇抓住醫(yī)生的胳膊,剛要問,便聽醫(yī)生道:“依X片沒看出有骨折,但是之前有病史,你們明天一大早給他預(yù)約MRI吧,可以看脊椎、軟組織損傷比較清楚?!?/p>
Bruce打斷道:“什么意思?怎么一句也沒聽懂?”
醫(yī)生的雙目仿佛透過冰冷的鏡片射過一道光:“意思就是,我們需要進(jìn)一步為他檢查,而且,他現(xiàn)在神經(jīng)麻痹,你們得早點叫醒他,最好是給他按摩一下,輔助他的血液循環(huán)?!?/p>
“這個聽懂了!”Bruce便追上去,單間病房里,葛薇和Bruce開始用盡一切辦法企圖讓凌歡醒來。葛薇拍他的臉,撓他的胳肢窩,他沒有反應(yīng)。
Bruce鬼哭狼嚎地唱《青樓買賣》,凌歡緊閉雙目,依舊毫無反應(yīng)。
Bruce湊到凌歡耳邊大喊:“船長,葛薇姐要脫你的衣服了!”
凌歡沉沉睡著,像要睡上千年萬年。
這是葛薇頭一次這樣真切地看異性沉睡。輕輕用手指梳理他的黑發(fā),將那無論如何也捂不暖的大手掖進(jìn)被子里,葛薇竟覺有一陣奇異的氣流漾在整個病房,睡著的和醒著的呼吸的節(jié)奏一致,躺著的和看著的,血液流淌的速度一致。
“某日劉洪濤遇到外賓,上前搭話曰:‘I am Hong TaoLiu,’外賓曰:‘我他媽還是方片七呢!’”
Bruce開始賣力講笑話。換做平時,葛薇肯定笑得跟梅超風(fēng)李莫愁似的,可是,此時她的神經(jīng)繃得劍拔弩張,怎么也笑不出來。
“要不,咱們先給他按摩吧。”葛薇一邊笨拙地掀開被子,運動員才有的修長腿腳便展現(xiàn)在她面前。笨拙地揉捏掐按著肌肉結(jié)實的長腿長腳,瞥一眼那沉靜而表情略帶痛楚的眉,手中堅硬的骨骼像金剛鉆。有過舊傷么?怎么傷的?無邊的好奇,葛薇幫昏睡中的人按摩的力度又加強了些。
Bruce發(fā)現(xiàn)凌歡的睫毛微微一振。
葛薇便繼續(xù)按摩著他的小腿,凌歡沒有因此而睜開眼睛,夢,卻因此而越來越沉,夢中,少女看盡他的狼狽相,卻接過護(hù)工手中的毛巾。少年緊張地想像上次一樣大吼一聲出去,剛一張口,卻被一只剝了皮的香蕉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鏡頭一轉(zhuǎn),已是幾年后。
少女散下黑亮的馬尾,一頭烏發(fā)在燈光下流淌,沿著鎖骨垂落到已然發(fā)育完全的胸前,傷好之后的他也已成長為一個獨立的男人,熬夜而沒有刮去的微微的胡楂扎在她小巧的的耳垂上,她微涼的手輕輕拍在他麻麻癢癢的脊背上。
“給你貼膏藥呢,老實點。”她的長發(fā)輕輕一甩,一絲絲輕輕散落在他的后背。
鏡頭再一轉(zhuǎn),又是一年后。
她隨著天空那團(tuán)又圓又白的云飛向天的另一方。
“梅?!?/p>
葛薇聽到一聲喃喃的低喚,語氣是她認(rèn)識他這些天最溫柔的一次。
“沒?沒水了?”Bruce四周張望一下,“船長,你要喝水么?”
葛薇勉強沖Bruce微微一笑,笑得唇角酸溜溜的。
學(xué)人家咆哮么,梅花三弄么?葛薇吃吃笑著,不知道自己笑什么。
再看一眼凌歡,痛苦的五官卻已舒展開,英挺的鼻梁峭拔地微揚著,似乎在深深迷戀著什么似的,迷戀著迷戀著,輕輕呻吟一聲,濃密的睫毛抖動一下,抖動兩下,薄薄的眼皮漸漸啟開,漂亮的丹鳳眼眨一下,眨兩下,視線清晰了,便一言不發(fā)地瞪著幫他揉捏小腿的人。
黑曜石的瞳先是凝神,再散開。
葛薇隱隱約約中,略體味到幾絲那黑瞳里的溫度,卻不知道是否屬于自己,手本能地一松。
Bruce一拍大腿:“船長,我出去買包煙啊?!?/p>
凌歡略一思量,望著那同樣美好卻并不相似的面容,細(xì)細(xì)端詳著那倔強的眉,清潤的大眼,似要開口,動動唇角,卻終于冷冷道:“送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