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照憐
秦文聽見陶花的叫聲,硬生生收住力道,槍尖一擺在她前胸劃過。尖鐵已破衣服,蕭照憐前襟的衣服嘩啦啦全都散開,她本來已經(jīng)抓到秦文,此刻趕緊回手捂住胸口,然而衣襟已經(jīng)裂開,酥胸半露,兩陣中士兵雖然看不甚清楚,卻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蕭照憐頓時羞得無地自容,左手剩下的一只峨嵋刺“當啷”落地,雙手緊緊護于胸前。她如此一個剛烈勇猛之人,竟然當場落淚。秦文怔了一刻,似在猶疑,終于還是探手將她提過馬來,他與她面對面坐著,輕攬住她后背將她抱于胸前,算是為她遮羞了。
契丹營中頓時有人出陣來救應,秦文卻早已回馬到己方陣中,陶花搶上前來,帶了公主營的女兵接下蕭照憐。
侍從遞了一件披風給陶花,她過去包在蕭照憐胸前。
秦文提韁走到旁邊避嫌,陶花跟過去,問:“你是怎么認識蕭家姐妹的?”
他嘴角噙了一絲笑,“蕭照憐號稱是契丹第一美女,這天底下的美女,我都是要見識見識的?!?/p>
陶花沉了臉,“我跟你說正事呢?!?/p>
他轉(zhuǎn)過頭來,面色并無絲毫調(diào)笑之意,“我也在說正事。我不喜歡為難女人,剛才是沒辦法才把她帶回來,你給她找件衣服放她回去吧?!?/p>
陶花愣在那里,覺得他的話十分沒有邏輯,他剛剛明明是想刺死蕭照憐,怎么現(xiàn)在又開始憐香惜玉了?她有心想質(zhì)問個清楚,卻又怕在這戰(zhàn)陣之中士兵面前讓他難堪,只好先忍住。
她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痛快的時候,正看見趙恒岳趕了過來,探著頭往蕭照憐的方向看過去。陶花皺眉斥道:“你也是來看這契丹第一美女的?給你送到中軍營去慢慢看吧!”
趙恒岳轉(zhuǎn)頭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沒說話。
陶花頓時明白自己過分了,竟然在陣前無緣無故斥責大王,于是分辯一句:“小滿,你已經(jīng)不再是小孩了,遇見衣衫不整的女子該知道回避?!?/p>
這一句話卻說得更加不合時宜,陶花說完之后也發(fā)覺自己越描越黑了。果然,趙恒岳臉色已經(jīng)沉下來,似有怒氣,只是看見周圍全都是兵士,發(fā)出火來必然讓陶花在眾人面前顏面有失。他一甩袖子,轉(zhuǎn)身上馬離去。
陶花猶豫片刻,追過去拉住他的馬韁,“是我不好,剛剛……有點亂發(fā)脾氣了?!?/p>
趙恒岳冷冷答道:“我從來不怪你發(fā)脾氣,可是他的風流事你怨到我身上,這也太不公平。”
陶花先是低著頭老老實實受訓,猛然間卻反應了過來,問:“到底什么事?”
他哼一聲:“你還是先出陣吧,蕭照影已經(jīng)在等了?!?/p>
第二陣是比箭兵,契丹人善射,那自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項目。蕭照影施施然帶了一個一百人的小隊出來,面上的微笑去了一些,卻仍是帶著笑容說道:“我家小妹,就煩請秦將軍多加照應了。若是能玉成好事那是功能無量,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只怕就不是兵退五十里這點小事了。”
陶花淡淡答道:“我會盡力保她性命?!闭f著揮手讓公主營內(nèi)的弩箭隊出來。這一百人全都配備了顧師傅造出來的弩箭,機關(guān)精巧,力道雄厚。
蕭照影看周軍的這一百個箭兵全都不拿弓箭,反倒是扛著個盒子,就猜想到是弩箭。只不過強弩體積很大,需要幾個人才控制一臺,不如弓箭兵靈活,而他們帶的這種可以一人扛一個的木箱弩,恐怕力道就不夠,所以蕭照影也沒有十分擔心。
然而等到一聲號響,兩方走出一百步開始交戰(zhàn)時,蕭照影卻驚呆了。這些木箱弩勁力堪比強弩,而且裝拆弩箭十分容易,她的箭兵雖然準頭都不錯,卻抵不住這些強弩箭多力大,轉(zhuǎn)瞬間契丹箭兵傷亡慘重。
蕭照影到底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知道已然無望勝利,拖延下去只會讓自己精心培養(yǎng)的箭兵死傷更多,立刻高聲向陶花喊道:“我們認輸了,請收兵!”
陶花喝停弩箭兵,在馬上一拱手,“那么,請照影姐姐即刻退兵?!?/p>
蕭照影也拱手還禮,面上笑容隱去,“我會如約退兵五十里,咱們到五十里外,擇日再戰(zhàn)!”
當晚周營中歡聲一片,大家全都喜氣洋洋,只有陶花微皺眉頭。她想問問秦文是如何識得蕭家姐妹,卻左等右等也見不著他,直到用過晚飯也沒見人影。她也就先壓下好奇,帶了幾個隨身侍衛(wèi)到父親墓前,把今日戰(zhàn)事說了一遍,希望父親也能分享勝利的喜悅。
之后她又登上燕丘山,本來是想散步,卻在山頂碰到了中軍營的侍衛(wèi)。趙恒岳正獨坐山頂,望著滔滔燕子河神情凝重。
陶花走過去,他的面色不似以往親密,淡淡問話:“你想不想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過去看蕭照憐?”
陶花不語。
他仍是淡淡說道:“無論我做什么,都是錯的,你從心底厭煩我,所以處處把我想得不堪?!?/p>
陶花急忙跟進一步,“你別這么說,小滿……”
“說過了別再叫我小滿!你真以為你是我長輩了么?連是非都分不清楚的長輩!”他聲音猛地高了起來,驚得遠處的侍衛(wèi)也往這邊走近幾步,怕出什么變故。
這是陶花第一次見趙恒岳對自己發(fā)火,她后退兩步,微覺有些害怕。也說不清為什么,千軍萬馬都不怕,就是見他發(fā)怒傷心,就有點怕了。
趙恒岳看見她的神色,一下子又憐惜起來,伸手把她拉到身邊,輕聲說:“我不是怨你說我,我是怨你太傻了。你這樣子笨拙,就算是嫁給他,以后可怎么辦?他跟那蕭家二小姐有前情,難道還需要猜么,你這該管的不去管,跑來管我有什么用?”
陶花低下頭去,“我……我也不是厭煩你,我怎么會厭煩你?我……”
“我什么我?都跟你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不去看看戰(zhàn)俘?”
陶花哼了一聲,“我管不了他!他要是看中了別人,那也請便!”
趙恒岳嘆口氣,“阿陶,你要也是這么傲的脾氣,嫁秦文可真不合適,嫁寧致遠都比他強。雖然同樣風流,但寧致遠至少我能管得了,這秦將軍,可是連我都吃不準。”話音未落,旁邊過來一個侍衛(wèi),到趙恒岳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趙恒岳點頭,對他說:“你把剛剛跟我說的,再跟長公主說一遍?!?/p>
那侍衛(wèi)立刻向陶花行禮,稟道:“大王剛剛遣人去將戰(zhàn)俘帶至中軍看守,卻得知已經(jīng)被左營秦將軍帶走了,我們想去將軍帳帶人,卻被擋在了門外,兄弟們私下里聽說,秦將軍已經(jīng)把戰(zhàn)俘放走了?!?/p>
陶花皺眉看了趙恒岳一眼,兩人一同站起,朗聲吩咐各自的侍衛(wèi)同回左軍營地。
陶花進了營門,連馬都未下,直接奔馳到將軍帳門口。
秦文負手在帳內(nèi),看見陶花和趙恒岳一起回來,他也沒有行大禮,只是到了陶花身邊說:“我已經(jīng)放蕭照憐走了。”
陶花怒道:“你這是重罪!”
他淡淡笑了笑,“那就請公主治我的罪吧。”
“你……你別以為我不敢!”
“蕭照憐與我有過情事,不過那是好多年以前了,現(xiàn)在我放她走,就跟你放哈布圖一樣,總得顧點義氣。”
陶花氣得再也說不出話,轉(zhuǎn)頭奔回了自己營帳。她原以為秦文一定會追過來解釋,等著他過來說兩句軟話兒,卻是沒有。倒是趙恒岳追了過來,并坐在地毯上安慰她許久。
她負氣問:“難道這不該按軍法治罪么?”
他柔聲答:“你沒聽見他說,你也放過哈布圖,那是說給我聽的,要治他的罪,也得先治你的罪?!?/p>
陶花愣了片刻,她自己并沒聽出這層意思,還以為他只是在借舊事求她原諒。她憤然道:“這人心地好壞!”
趙恒岳大笑,“阿陶,這世上也就只有你這么傻?!?/p>
“我傻,你們就都欺負我是么?”
他望著她,“阿陶,我什么時候欺負過你?我只是盡我所能地,不要讓他欺負你罷了?!?/p>
陶花長嘆一口氣,“要是他能像你對我這么好,就好了。”
趙恒岳一愣,很明顯地心思活躍了一下,似乎已成死灰的心又悄悄復燃,他輕聲問:“要么,阿陶,咱們退了這門親事好不好?反正也還沒有讓別人知道,只有兩家人自己……”
他還沒說完,陶花斷然止住,“你說什么呢!就算他欺負我,我……我還是……”
“你還是甜甜蜜蜜地恨他。”他幫她接了下去。
她低頭不語。他喟然長嘆:“這世上啊,從來是癡情女子負心郎,癡情男子負心娘,似乎癡情的不配上一個負心的,就不成對兒?!?/p>
陶花本來遲鈍,這會兒不知怎么就靈光一現(xiàn),“你說誰是負心娘呢,我才不是!”
趙恒岳也沒料到這個傻姑娘這回這么快就反應過來,他一時都沒想好怎么應對,于是仰身躺到地毯上去,避開了她的目光。過一會兒想想,既然這木頭疙瘩已經(jīng)聽懂了,似乎避開也沒什么意思,他看了看她,半笑不笑,“你怎么就不負心了?跟你一路走過來,從契丹走到中原,現(xiàn)在又從中原走回契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就只看見他的好,他做了錯事全都算在我頭上,我去看看戰(zhàn)俘都要被責備行不正坐不端?!?/p>
陶花靜默了一會兒,一笑,“你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就是個負心娘,也得有個癡情男子來配啊,你算什么癡情男子?你就是個尿褲子的小屁孩兒!”
趙恒岳猛地坐起來,拿手指指著她,“阿陶,你給我聽著!這件事你要是敢再提一次,我……我……”
她得意地揚起頭,一幅不受任何威脅的樣子。
他惡狠狠地說了后半句:
“我就尿到你床上去!”
陶花轟然大笑。
他沒有笑,卻也收了惡狠狠的聲音,好整以暇地似是隨口接了一句:“還得讓你親眼看著?!闭f完,就在她滿臉通紅的時候,哼一聲離開。
第二天一早,三軍開拔前行五十里。五十里外正是原屬大周、今屬契丹的烏由城,蕭照影帶領契丹大軍駐扎城郊,周軍則在城外二十里處扎營。烏由城臨近高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周軍駐營后一時沒有約戰(zhàn),先休養(yǎng)生息,商議對策。
陶花故意對秦文冷冷的,他也不說什么,就安心受著,似乎料定她總有雪融冰消的那一天。
這天,幾人在軍帳議事,說起烏由城東側(cè)的烏由山谷是個打埋伏戰(zhàn)的好地方。
陶花說:“這計是好計,可是契丹人卻沒那么容易上當,而且烏由山谷的入口不算近,從這里跑過去,背后又有追兵,只怕這一路上都有兇險?!?/p>
鄭伯點頭,“你們幾個將領,只有長公主或可誘得下敵人。她馬上兵刃不強,敗退下來也十分可信,而她弓箭馬術(shù)都好,至谷口這一路上比別人都少些兇險?!?/p>
趙恒岳和秦文一起開口阻止。
陶花攔住他們兩人的話頭,“我愿意去。”
眾人都看向趙恒岳,等他最后點頭。他看了看陶花,“我若不讓你去,你怕是不會開心,那,你就去吧,記得帶足馬匹和箭支?!?/p>
當天下午三軍將領在中軍帳中商議定下部署安排。烏由谷距離較遠,中軍留下來守營,左、右兩軍埋伏在山谷兩側(cè),又在公主營和左軍中選出精兵隨陶花誘敵。
趙恒岳寫就戰(zhàn)書,加蓋公主印鑒連夜送到敵營。陶花待戰(zhàn)書送出后才問:“你寫了什么?”
“寫的是:左軍將領因情私放蕭照憐,公主聽說后醋意沖天,定要與蕭照憐拼一死戰(zhàn)。”
陶花瞪著他,見他笑意晏晏,全然不似撒謊,想必這戰(zhàn)書真的就是這么寫的,忍不住在中軍帳中眾目睽睽之下伸手去掐他手臂。他也不躲閃,笑著受了。
戰(zhàn)前一晚,陶花在帳中整理衣甲,穿上金絲背心,裝滿箭壺,另帶了一支焰火箭作為訊號。收拾停頓后,脫下戎裝,正要熄滅燭火睡覺,卻聽得帳外有聲響。陶花還未回神,秦文已在侍衛(wèi)的阻攔聲中進來。
塞北女子在寒涼時節(jié)是穿著貼身的小棉襖睡覺的,陶花此時正穿著她的紅綢小襖,腰身精細,玲瓏有致,并不是見客的衣服。她待秦文走到近前,沉下臉斥道:“我正要休息,你就這么闖進來,帳前的侍衛(wèi)都是白設的么?”
秦文不理會她的呵斥,只是焦急進言:“陶花,我又想了想,還是有些擔心你。要么我在谷口和戰(zhàn)場中間接應你一回,如何?”
陶花搖頭,“無妨。你去接應我,難免讓敵人懷疑?!?/p>
“我想到了這點,所以打算只帶一個百人小隊,只求擋得一擋,讓你能多跑出些距離?!?/p>
陶花皺眉道:“那你怎么辦?擋得這一擋之后呢,你便已經(jīng)距離敵人比我還近,豈不是更加兇險?”
秦文微笑,“沒事。我十三歲就上戰(zhàn)場了,比你可厲害得多?!?/p>
陶花卻未笑,只是搖頭皺眉。
秦文似料到她會不允,輕握住她手臂,“這樣吧,我在半途那個楊樹林中等著,如果看到你遠遠甩脫敵人,就不現(xiàn)身,只等你們過去之后合圍;如果看到你有危險,再去救應。我已經(jīng)交待過副將明日替我率左軍埋伏,連百人小隊都已經(jīng)選好。”
陶花看他不容置疑,部署全都安排妥當,知道無法再反對。她也知他用心良苦,為自己不顧安危,頓時有些感動,抿唇低下頭去。
他本來就握著她的手臂,慢慢將整個人都攬到懷中來,“還生氣么?”
陶花一入他的懷抱,那陣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就已經(jīng)放下了怨怒。秦文緊緊抱著她,只覺她的體溫體香透過那薄薄的絲綢小襖四散開來,直擊自己的心臟,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他垂下雙目,輕輕的聲音仿佛自言自語:“陶花,等到天下平定,我陪你一起卸甲歸田吧,再也不問江山社稷、家族興衰。到那時,我欠你的情再一點點報還,現(xiàn)在,只望你別怪我?!?/p>
陶花胸中一陣熱意,回抱住他輕聲說:“亂世無奈,陶花明白。等到明日一戰(zhàn)傳吉,契丹指日可勝,咱們……?!?/p>
秦文聽到這里卻頓時清醒,一把將她推開,說聲“明日還有大戰(zhàn),今夜你要好好休息”,連道別都無,急急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