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苦計
這一戰(zhàn)殺得天昏地暗,到日落時分兩方才收兵,各有勝敗,又戰(zhàn)成了一個平局。
陶花回到中軍王帳中卸甲。各處士兵都在護送傷員、清理戰(zhàn)俘。公主營歸在左軍之中,又有何四日常打理,她不須關注日常事務,也就得出空來休息。
陶花早已疲累不堪,倒頭就睡下,睡意朦朧中趙恒岳似乎回來了,到她身邊來抱怨她今早出言莽撞,陶花迷迷糊糊應著,他看她實在困倦,也就沒再羅嗦。
第二天陶花醒來時趙恒岳早已不在帳中,甫經(jīng)大戰(zhàn),他甚是忙碌。如此休息了數(shù)日,兩人聚少離多。等到事情剛剛少些,閑了一點的時候,陶花便發(fā)現(xiàn)好多時日看不見羅焰,中軍帳商議軍情從來看不到他。
這個念頭還來不及問,就見到羅焰帶了一位綠衫女子回營。
趙恒岳大擺宴席歡迎這個女子,他帳下許多人似乎都認得她。陶花卻是從來沒見過,悄悄問宴席中坐在自己身側(cè)的羅焰這是何人。
羅焰大笑,“陶花箭排名《兵器譜》第一,你竟然都不看看這排第二的是誰了么?”
陶花更加摸不著頭腦,那女子倒先起來行禮,“原來是陶花箭陶姑娘,久仰久仰。聽說你領軍抗擊契丹,鐵箭無敵天下,便是那馬背上長起來的契丹射手也比不過你?!?/p>
陶花急忙還禮,想說“我也是馬背上長起來的契丹射手”,卻見她們地域觀念甚重,也就收住沒說出口。
羅焰起身給她引見,“這位是柳葉刀柳姑娘,江湖中新近重修《兵器譜》,這排頭兩名的么,‘塞北陶花箭,江南柳葉刀’,今日竟齊集我大周軍營,真是我朝盛事!”羅焰自從跟秦梧在一起,賊寇的氣息淡了,官腔多了不少。
陶花急忙施禮,只是仍不知這柳姑娘的厲害,她畢竟從未見過她動手。羅焰坐下后又悄悄告訴她,是因為趙恒岳曾有恩于柳葉,不然也請不動這名滿天下的柳葉刀。柳姑娘不喜熱鬧,只愛寂寥清靜,平時甚少涉足江湖。天底下想跟她比試刀法的人太多,她已經(jīng)應付不過來,也就一個都不去應付了。
大軍休息半月之后,這一日,陶花在中軍帳內(nèi)與眾人一起處理軍中事務時收到一封契丹來的書信。
她本來以為是戰(zhàn)書,立刻打開來看了,卻是契丹文寫就,陶花雖不識漢字,契丹文還能約略認得些。那信上寫耶律瀾重傷,口口聲聲想見她一面,字里行間分明有不治之意。
陶花大吃一驚。戰(zhàn)時急迫,她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根本就不知他受了如此重傷。
她急問那送信的使者:“太子傷在哪里?”
那使者回答:“左胸箭傷,一直不敢拔箭?!?/p>
此時已經(jīng)多日過去,竟一直不敢拔箭,分明就是不能拔了。陶花氣血攻心,“啊呀”一聲險險跌倒。
那使者是跟隨太子多年的近侍,早就認得陶花,竟是如往日般叫聲“陶小姐”起身扶住她。
趙恒岳搶上來奪過陶花,扶她到到椅中坐下。
她慨然嘆道:“早知戰(zhàn)事如此慘酷,當初不如留在契丹與他作伴?!闭f完之后即知不能,契丹已無她立足之地,兩國之爭又不可能無端停息。
陶花穩(wěn)住心神,猛然想起,“是誰傷了他?”
她一直說的是契丹語,到此時秦文應聲而出,說的是漢話:“是我一箭射傷了他……”
他尚未說完,陶花一按扶手起來,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他明明知道陶花與耶律瀾的情誼,竟不留手。
秦文微微低頭,面色蕭索,似知她已不會原諒自己。
此時那契丹使者應聲道:“正是此人射傷太子,太子說,他不怕戰(zhàn)死疆場,卻偏偏不想死在此人手中?!?/p>
陶花先是心中憐惜耶律瀾,隨即卻隱隱覺有不妥。那天在陣前明明看到他和蕭照影琴瑟和諧,怎么此時卻又對著秦文說什么“偏偏不想死在此人手中”?便在這一轉(zhuǎn)念間,陶花心內(nèi)浮上一條破敵之計。
自從上次大戰(zhàn)以來,周營將領看到契丹軍的戰(zhàn)力后都暗自稱贊,雖然并不懼怕,卻也知一時難以完勝。這幾日陶花日日夜夜都在苦思破敵之計,一刻也不停歇,所以一遇到觸發(fā)便想到此事。
既然有了念頭,陶花穩(wěn)住心神,冷冷看向秦文,緩聲用漢話說道:“秦將軍,你與我初見便是在這燕子河邊,對不對?”她立意要那使者聽真切,所以說得很慢。卻又并不去問他是不是通漢文,還故意裝作以為他不懂漢語,接著又用契丹語對那使者說:“我一定為太子報仇。”其實此人能出使周營,必然是懂漢話的。
秦文沒想到她忽然提起舊事,輕輕答了聲“是”。
“你對我說,我那時紅衣白馬,箭法騎術都是當世無雙,讓你一直記到現(xiàn)在。后來幽州陣前重見,我一箭救你性命,我們從此出雙入對,也曾折箭立下深盟?!彼f到此,已然隱隱含淚。
秦文沒想到她竟然當眾說出如此私密的情事,愣在那里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只是點了點頭。
陶花冷冷一笑,“可是你不但殺我父親兄弟,滅我陶氏一族,更射殺我的情人。我跟瀾哥哥從小一起長大,兩軍交戰(zhàn)那是沒有辦法,情誼卻還是在的。你說你殺我父親兄弟時并不知情,如今你殺他的時候早已經(jīng)認識了我,為何還能下手?你可曾真的把我陶花放在心中?”陶花聲色俱厲,“左營之中,公主令為先,大王早就交待過,可你處處僭越,又何曾把我這長公主看在眼里?”
秦文初時愣在那里,到后來只剩了疑惑,緊緊盯住陶花雙眼不語。
陶花自襟內(nèi)拿出當日在太師府中折的半支斷箭,“這是你我定情之物,如今,我只望從來沒遇到過你!”說著把那半支斷箭狠狠扔在地上。
秦文仍是盯著她一語不發(fā)。
大帳中眾人在兩人之間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都不好插話。
陶花見秦文不語,便以手指他前襟,“把你那半支也還給我!”
他輕輕咬唇,搖了搖頭。
陶花向帳外大聲傳喚侍衛(wèi),公主營的侍衛(wèi)進來兩個。陶花對他們說:“此人身上有我半支斷箭,搜身取出,然后關入軍牢。若是他不肯交,立斬無赦!”
此言一出,鄭丞相先高叫一聲“且慢”。
他走到陶花跟前,“公主,私情歸私情,國事歸國事,秦家是我朝重臣,秦將軍射殺契丹太子,那更是大功一件,你怎能因此論罪?”
陶花斜斜瞟他一眼,“這天下是趙家的還是你鄭家的?公主說話何時輪到你來插嘴?”鄭丞相氣得險些昏厥,到大王跟前去要他主持公道。趙恒岳卻只是不語。
陶花立刻指揮兩個侍衛(wèi)綁了秦文。
右軍統(tǒng)帥鄧宣正看鬧得實在不像話,也出來勸架,“公主,此事慢慢再審,不必急躁?!?/p>
陶花一撇嘴,“我左軍之事,你右軍之人還是不要管了吧!”鄧宣正當即氣得胡子翹起來,也看向趙恒岳。
秦梧看看哥哥,又看看陶花,輕聲道:“陶姐姐,我哥哥待你情深,我們?nèi)疑仙舷孪露伎吹们宄?,他為了你?shù)次跟祖母爭吵……”她話還沒說完,陶花冷笑一聲,“我是公主,不是你的什么姐姐。他倒是你的哥哥,你自然是幫他說話!你秦家跟我陶家的恩怨,我早晚也是要找你算的!”秦梧一下愣在那里,接不上話。
陶花厲聲道:“這許多人都不許我動他,那好,我今天偏偏要殺了他!這就推出去斬了,不必等了。”
趙恒岳緩聲攔阻,“阿陶,你先別急躁,等靜下心來再想想可好?”
陶花卻像一只發(fā)怒的獅子般,回過頭惡狠狠道:“當日我在無牙山上救你時,你怎么沒跟我說什么靜下心來再想想可好?如今本事大了,前兩天還跟我說什么為了我高興,什么都可以不顧,現(xiàn)在只不過要殺一個左軍將領,就舍不得了。我是左軍之帥,連懲處下屬還要上報大王么?”
趙恒岳靜靜望著陶花,“你真想殺他,我也沒有不舍得,我早就跟你說過,他既是你家仇,要殺要剮都隨你。只是此刻,咱們有好多緊急軍情,先處理完這些可好?”
陶花聽到此言似乎才想起帳中還有位契丹使者,回身對他用契丹語說:“對不住,我差點忘了大事,我想跟你回去看看太子?!?/p>
那使者急忙點頭。
秦文和趙恒岳都能聽得懂契丹話,一起出聲阻止。陶花又生氣起來,連理也不理,只急令侍衛(wèi)把秦文帶下去,“此人押入牢中,鞭四十,杖……八十!”她說到這里心頭一滯,猶豫了一瞬是不是減個一半,卻終于還是沒有,只是免不了抬頭看了秦文一眼。
秦文早覺到蹊蹺,此時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微微有暖意。她自從知道家仇之事后,一直對他冷若冰霜,直到剛剛那一瞬,他才從她眼睛中一閃而過的痛惜中察覺到她的愛意仍在,也確認了她是在用計,而不是真心恨憎他如此。
她又走到他跟前,望著他的眼睛一字字說道:“你別覺得委屈。你假意向我示情,無非是想跟皇家聯(lián)姻,以保你仕途通暢。你待我怎樣,我也清楚得很!”
這句話說得狠絕至極,連那契丹使者都聽得出她的怨恨。
秦文回望著她,極輕的聲音只在兩人之間,“我不委屈,是我欠你的情?!?/p>
陶花正背對著契丹使者,眼神瞬間千變?nèi)f化,秦文當即一凜,提高了聲音怒喝:“你這樣對我,就不怕寒了功臣之心么!”
陶花也已回神,冷哼一聲:“快拖出去。記住不能打死,要等我回來后親手斬決!”說罷帶著契丹使者離去了。
公主出營見敵,秦將軍被拖入牢中,所有規(guī)勸之人一概被罵得狗血淋頭,連大王都攔不住她,周營士兵自然也無人敢再攔她。
陶花與那使者一路過去,路上閑閑談些心事,說起秦文當日是如何百般籠絡了芳心,到最后才知他卻是家仇所在,如今她冷落他,他便射殺耶律瀾,真是惡毒心腸,讓人好生后悔當初沒有留在契丹做太子妃。那使者是耶律瀾近侍,當然是附和陶花,說太子對她一直情深。
此話陶花倒是也信。
他們二人一起長大,雖然他已婚娶,她也另有了心上人,那其中如兄妹般的親情牽系卻是斷不了的。秦文射殺耶律瀾,也著實讓陶花生氣,只是卻遠遠到不了如此地步。她只是看那使者有意挑撥,剛好將計就計罷了。此番冒險來探耶律瀾,也是為了讓敵人放松戒心。
秦文看出了她的深意,也就未加強阻;趙恒岳半懵半明,看她脾氣甚大,知道自己勸不下也便沒有硬攔。
陶花見到耶律瀾時,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箭身已經(jīng)剪斷,半截落在胸內(nèi),他咳得更是厲害了。
陶花握住他手,卻不知該說什么。倒是他先開口了:“阿陶妹妹,我娶了別人,你生我氣嗎?”
陶花大力搖頭,淚水終于涌了出來。
他慘然一笑,“你喜歡了別人,我……我一開始很生氣,后來想明白了,你跟我一樣,都有很多不得已。就像我娶蕭丞相的女兒,那原就是應該的?!?/p>
陶花聽到此言猛然警醒,急忙答道:“沒有,我沒有喜歡他,他是害我一家的大仇人,如今又傷了你,我今天回去就要處死他。”
耶律瀾握著她的手,輕聲道:“你不用為我報仇,我就只想,讓你好好地過下去……”
陶花陪著他坐了很久,說起好多少年時的往事。
耶律瀾是耶律德昌十分愛重的兒子。耶律德昌是馬上皇帝,治國只是靠鐵腕而已,他寄厚望于耶律瀾,也從未強求他習武,只希望他能把契丹治理得如中原一般富饒,卻不想這個不愛習武的孩子終于折損戰(zhàn)陣之上。他近在同陣之中,竟未能救得,不知是否痛悔未將自己一身本領傳授給他。
耶律瀾漸漸精神不濟,陶花看看天色不早,也趕緊告辭。她臨到帳門時回望一眼,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看到他,不由悲從中來。他卻是連落淚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是為著跟她說話才苦撐這許多時候,一直到實在撐不下去了,才露出倦意。
陶花不忍看見他那幅樣子,疾步出帳。一出門卻看見了蕭照影在外等候多時。
她臉色淡淡,分不出喜怒。陶花微微點頭不想理她,她卻冷冷問道:“你不怕我留下你?”
陶花抿唇,“我既然來了,就是任你宰割。若是不來,見不到瀾哥哥這一面,恐怕一生也不得安心?!?/p>
“如今你便安心么?你那秦將軍把他害成這樣!”
“我此行回去,即刻殺他為瀾哥哥和我父親兄弟報仇?!?/p>
蕭照影一笑,“我怎么信你?你在太子帳前立個誓吧。”
陶花無法,只能取出一只木箭,“我此番回去,馬不停蹄去軍牢中斬殺秦文,若違此誓,讓我不得善終,讓我心愛之人恨我入骨?!闭f罷將木箭折斷,拋在地上。
蕭照影點頭,“愿咱們草原上的神靈,護佑你的誓言。”說罷閃開道路讓她離去。
陶花一回去先到大王帳中。天色已黑,侍從都退下了,帳中也未點燈。她本來以為趙恒岳已經(jīng)睡下,躡手躡腳進去時才驀然看見他坐在黑暗里,不由嚇了一跳。
他站起來,緩緩走到她身邊,慢慢將她擁入懷中,“他已經(jīng)走了,帶了八百秦家軍詐降契丹。他跟我說了你的打算,我……我擔心壞了。你都不跟我說一聲,就這么獨自去了敵營。”
陶花低聲道:“我要是單獨跑出去跟你說,那個使者難道不起疑么?本來我是打算回來再告訴秦將軍的,倒是沒想到他看得如此明白。這樣最好,我也不必違背我的誓言了?!?/p>
趙恒岳酸溜溜一笑,“你們兩人心有靈犀,他自然看得明白?!?/p>
“他……他傷得可重?”
“嗯,他交待了行刑官不可留情。你的秦將軍面對千秋功業(yè)時,從來不會留情,對人對己都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