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威
和我一起逃去江南吧?李多抽完最后一根煙吐出這幾個字。
而后他用慣常的扔煙頭的方式將煙頭彈出,還未熄滅的煙頭劃出一道光線,落入蓮花池中,我想象著水面升起一朵水汽的霧。
那時,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校園里充溢了棺木上瀝青般黑暗的沉重,壓抑填滿了每一個角落,尤其對于高三的學(xué)生來說。生活麻木得像一株枯死的植物,教室的課桌上堆砌了各科的課本、資料以及永遠(yuǎn)做不完的習(xí)題,每個人都將腦袋深埋于書堆中,因為夏季的到來,教室的空氣充滿了暴躁的味道,教室后的黑板上每天更新著倒計時的天數(shù),仿佛是在歷數(shù)著人生所剩無幾的光陰。
而我和李多總在漫長的兩個小時自習(xí)還剩20多分鐘時,偷偷從教室后門溜走,帶上我們吸習(xí)慣的“臭水溝”(紅旗渠)牌香煙到學(xué)校的蓮花池旁,邊抽煙邊坐等自習(xí)鈴聲地響起,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沉默不語地一根接一根抽煙,言辭只會讓我們變得更加浮躁,所以默然地抽煙成了我們那時最好的相處方式。
晚自習(xí)會有夏夜的晚風(fēng)吹,攜了蓮花的青青的香味,水在路燈的映照下泛著跳躍的光,一波接一波的光之鱗片簇?fù)碇?,而后破碎散開。水草的影子仿若鬼魅,蛙聲起伏,卻不會覺得聒噪。看指尖的煙火明滅,嗅晚風(fēng)的沉醉,我有很多次都不自覺地流淚,我也能感覺到李多呼吸的暢快,那時,我們都平靜、安逸地享受這短暫的愜意時光,生怕一不留心便遁入教室的沉悶氛圍里。
我和李多是從小就相識的,而且從初中走到高中,始終都在一個班,家又極近,我們幾乎是形影不離地天天黏在一起,在外人眼里,即使有一天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卻還是會如影相隨也未可知,同樣地喜好看書,喜歡相同的作家,喜歡相同的運動,喜歡相同的顏色等等諸如此類,甚至在初中時不約而同地喜歡上了同一個女生,他們都會說笑:你們倆前世必定是夫妻。
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還依舊記得初中同時喜歡上的那個女生,蘇書菡,尤其是她的一雙大眼睛和長長的睫毛,眨眼時總覺得是兩把雨刷在刷車窗前的雨珠,而后雨珠又全部沉落到那雙眼睛里,仿佛眼睛里彌漫開一層薄薄的霧氣,生氣時總會撅起嘴,眉心處有一點凸起,問什么都說不知道。其實,那時,我就知道李多是喜歡蘇書菡的,李多總是找機會和她說話,在老師點名提問時,如果喊到蘇書菡,我都能看到李多的身體微微地顫動,呵呵,我又何嘗不是呢。那時,蘇書菡對我們來說也僅限于兩個小男孩對一個小女孩的美好向往,單純而充滿甜蜜。
而后初中畢業(yè),蘇書菡去了省重點,我和李多去了縣城的市重點,我們偶爾還會不自覺地談到蘇書菡,說她的湖泊般的大眼睛和雨刷般的長睫毛以及她生氣時的種種,心里更多地是對以往單純生活的懷念和那些心里微小顫動時的平淡的甜蜜。我們總是在黃昏時,濃血般的背景下懷念那些知足的幸福。尤其是中考之后,那個夏季因為蟬鳴而顯得過分冗長,像蟬鳴拖長了的尾音,我們都不知曉這個略顯惆悵的夏季什么時候會過去,或者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再看見蘇書菡雨刷般的長睫毛翅膀一樣地扇動。而且最好是蘇書菡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站在夏季的樹陰里,周圍生長著墨綠色的植物,風(fēng)吹動蘇書菡的清爽長發(fā),太陽光在水面反射,再照到蘇書菡的臉上,光就不再強烈,在蘇書菡臉上照出一抹毛茸茸的光,蘇書菡就會變得朦朧而美麗。我們躲在另一株大樹的樹陰里,像偷摘水果的兩個孩子一樣怯生生地看著蘇書菡,直到黃昏的光變得蒼茫,蘇書菡的裙裾在夕陽里變得溫馨,我不止一次地對李多描述這樣的場景,而后在夕陽的背景下,我們都開始安靜地笑,當(dāng)夜色再濃一點,我們各自回家,吃過飯,我們會在燈下一首接一首地寫凌亂的詩,而后在第二天上午,我們一首接一首地大聲朗讀對方的詩,我們的詩里出現(xiàn)最多的意象就是少女、夕陽、黃昏、風(fēng)和繁茂的植物。
在漫長的等待中,中考成績下來了,在大人們的議論聲中我們知道了蘇書菡考上了省重點,我和李多都還不錯,因而那個夏季剩余的時光對我們來說,是我們少年時期不可多得的歡樂時光。
在兩個月多的假期后,我們開始了那個夏季想象了一次又一次的高中生活,更多的是期待與向往。那時,我們都覺得上了高中就意味著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可以自己支配自己,不再有大人們的橫加指責(zé)與喋喋不休。
而那個中考后的夏季,留在我們記憶里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碎片,蘇書菡、詩歌、黃昏以及大聲朗讀和夕陽里的遐想……
我們以為會永遠(yuǎn)都度不過去的那個夏季長假,卻只仿佛筆端的輕描淡寫一晃而過了,高中生活就匆忙地來臨了。在高中生涯的開端,長達(dá)半月的軍訓(xùn)就讓我們飽嘗了高中的滋味,每天6小時的訓(xùn)練幾乎讓我們疲憊到虛脫,那半個月也讓我們知曉了原來我們此前所經(jīng)歷的種種苦累,只仿佛苦難海洋里的一滴水,而且更想象不到的是對于有潔癖的我竟然可以半個月不洗一次衣服。在每天的訓(xùn)練結(jié)束后拖著黏黏的身體便呼呼而睡,我也不止一次地想以生病為由逃脫軍訓(xùn),但李多始終都在堅持,我也就沒有理由退縮。半個月后,我們最后一天軍訓(xùn),教官并沒有讓我們像往常那樣例行訓(xùn)練,而是和我們坐在草坪上玩兒了一下午,我們自我介紹、唱歌、大聲地喊口號……仿佛此前的所有疲憊又僅僅是衣服上的一粒米,輕輕便可彈去,最后,教官走了,女孩子們都哭得稀里嘩啦的,而我們男生也一直在強忍著眼里的淚水。
許久我再翻出和教官以及現(xiàn)在都已熟知的同學(xué)們的合影,情緒還是會很激動,沒有了疲憊,有的只是懷念,那個教官開始的嚴(yán)厲和最后的親切,我都還清晰地記得,有些人一生也許只有一面之緣,卻是可以終生不忘的。
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高一都是短暫而愉快的,倉促得還沒有準(zhǔn)備好,似乎沉浸在剛升入高中的歡喜中,高二就來臨了。我和李多更多的是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來大部頭的書看,那一年我們看了《追憶似水年華》、《了不起的蓋茨比》、《麥田的守望者》、《挪威的森林》、《活著》等我們最鐘愛的卻是蘇童的短篇,向往那些飛揚在香椿樹街的少年,向往香椿樹街的那些永遠(yuǎn)漫長的夏季:空氣里飽含了青春的騷動氣息,太陽照著香椿樹街的午后,一切慵懶而有韻味,一切顯得沖動而赤裸裸。
我和李多習(xí)慣在午飯后坐在植物園的樹陰里,一遍又一遍地討論書里的種種??释裣愦粯浣值哪切┥倌暌粯与m然迷茫但卻瀟灑,如果再長大點,就像霍爾頓一樣離家出走,我們同樣渴望渡邊君似的生活方式……那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我們臉上、身上投下大小不一的光斑,如果是雨天,我們就躲在亭子里看植物園里掃過的白茫茫的雨霧,亭檐下滴滴墜下的雨珠,濺起小朵的水花。整個植物園里升起風(fēng)般的落雨聲,像一群人在遙遠(yuǎn)的地方雜亂地拍巴掌,泥土開始泛出清新的味道,葉子被雨水洗得光鮮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