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些日子,我爸的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紅暈,就是別人稱為健康的那種顏色。他的鼾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持久,可以從晚上一直響到天空發(fā)白。后半夜,他再也不離開床鋪了。洗菜做飯時,他的嘴巴除了嘗鹽頭,還會跑出一長串的南方小調(diào)。他沒吃中藥,怎么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呢?
要不是我去抓那只麻雀,也許我爸的臉色會持久不衰。但是那只麻雀太會挑逗了,就像是對你擠眉弄眼的女人,你要不想打她的主意就證明你沒有力比多。當(dāng)時我沒能力這樣思考,出事以后才懷疑它可能是一只女麻雀,要不然它不會這么妖精,我甚至懷疑它有可能是趙萬年派來的。它從倉庫的瓦檐上飛下來,落在離我不到一米遠的地方,抖著羽毛嘰嘰喳喳地叫喚。我輕步走去,伸手抓它,它往前跳幾步。我再抓,它再往前跳。每一次,它都跳得不是太遠,始終保持在我手臂的范圍里,像是請數(shù)學(xué)老師精確計算過似的。有一次我的手指碰到了它的羽毛,它并不害怕,仍然輕輕一跳,仿佛是在等我。我站住,吸了幾口大氣,屏住呼吸往前撲,鼻子磕到地上,一陣酸溜溜。它從我手掌下?lián)淅鈸淅獾仫w起,落在瓦檐上大聲喊叫。我撿起一顆石子砸去,它跳了一下,鉆進瓦檐下的鳥窩。
我順著木柱子往上爬,三下兩下就來到了瓦檐上。我把手伸進鳥巢,兩只麻雀嘩啦地飛出來,弄得我手忙腳亂,打碎了一塊瓦。我說過,我們這三家只是砌了隔墻,每一戶的頭上都直接面對倉庫的瓦片。麻雀飛走了,我從瓦縫往下一看,自己簡直變成了天。于家的蚊帳頂、柜子和水缸一目了然。趙大爺坐在客廳里抽煙斗,一團白煙像布那樣纏繞他的頭發(fā)。趙家的臥室里,我爸竟然睡在趙山河的身上。天哪!我的身子一下就抖了,連汗毛都豎起來,好像整幢倉庫都在坍塌。我臉上貼著的一塊瓦掉下去,正好落在趙大爺面前,碎成了泥巴。趙大爺抬起頭:“誰?”我爸飛快地從趙山河身上滾開,遮了一件衣服,抬頭看著。他們最多能看見我的一小塊臉,而我卻看見他們的全部。
趙大爺從倉庫后門跑出來,手搭涼棚望著我:“原來是你這孫子?!本o接著,我爸也跑了出來,指著我咆哮:“你找死呀?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爸在地上跳來跳去,就像那只麻雀尋找著什么,終于他撿到了一根竹鞭,拿在手里叭叭地揮舞:“你快給我下來!”我站在屋檐上,兩腿抖得像墻頭草。趙大爺奪過我爸手里的鞭子,折成兩斷丟在地上:“別嚇著他?!蔽遗蚕蚰局^,想順著它往下滑,但是我的手麻痹了,沒抓穩(wěn),差一點就像瓦片跌下去。趙大爺抬頭望著:“廣賢,別害怕,你抓緊一點,慢慢地滑下來。對了,用兩只手抱住它。好!就這樣,兩腿夾穩(wěn)了,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你不要緊張,年輕時你趙大爺經(jīng)常從這里爬上爬下,去抓上面的麻雀給你家爺爺下酒。高興了,他會叫我陪他喝兩杯。對了,就這么往下滑,再往下滑……”
我跟著趙大爺?shù)穆曇艋聛恚p腳落到地面,還沒等我的身體完全站直,耳朵就被我爸掐住往上提。我喲喲地叫喚,踮起腳后跟。我爸吼道:“你看見了什么?”
“我看見你沒穿衣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