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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告犯人 (16)

敬告犯人 作者:(日)雫井脩介


堅持下去啊,女兒!卷島只能在心里暗暗呼喊為女兒鼓勁,他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懊惱,可除了反反復復在心里念叨這句話外,也實在別無他法。

三個人久久地站在床邊默默無語,園子接過護士遞過來的熱毛巾,輕輕擦了擦泉子的眼睛和雙頰。急救室里的家屬探視時間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看來泉子一時半會兒蘇醒不過來,為了不影響其他病人,三個人只得悄悄退出了急救室。

“你們先走吧,我去附近轉轉買點生活必需品,然后再過來看看?!眻@子似乎為了打破籠罩在三人頭上的沉悶氣息,故作輕松地說道。

“那我就在這里等。”丈弘說道。

“我說,剛才給你手機打電話沒有影響到你吧?”

卷島的思緒瞬間被園子的問話拉了回來,馬上新的顧慮又悄然浮上心頭。雖然女兒的病情令人揪心,但待在這里確實無法解決太多問題,而且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警局留下的那攤事也沒辦法置之不理,必須面對現(xiàn)實。

“我那邊正好還有事沒辦完,處理完了再過來,有什么情況只管隨時打我電話。”

園子和丈弘兩人都未因為自己的半途離開而顯露出任何不滿情緒,這讓卷島稍稍松了口氣,趕緊離開了醫(yī)院。

卷島回到縣警本部時已經快五點了。他在醫(yī)院停車場時就用手機給本田打了個電話,得知所有干部正集中在小會議室里開會。于是卷島先急匆匆趕往會議室。

藤原課長抬頭看見卷島進來,連忙哭喪著臉起身說道:“哎喲,你可算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躲起來不想露面了呢!”

聽到對方這種半開玩笑的認真話,又眼瞅著眾人臉上掛著的悲壯表情,卷島只得擠出個笑容,什么都沒說。

“這傻小子要是真躲起來,咱們還真不好辦了呢?!弊趫A桌后頭的曾根部長挑釁似的瞥了卷島一眼,慢悠悠地說道,“上臺作報告心里肯定不好受,可誰讓你把事情搞砸了的?”

卷島不滿地回看了曾根一眼,什么話也沒說。這時藤原遞過來幾張紙,卷島掃了幾眼。

上面寫著一些擬定問題和針對這些問題的標準回答。詳細到該從哪幾個方面說起,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比如,當有記者問到“你對櫻川健兒的遇害有何評論”這個問題時,上面給出的回答是:“本人對被綁兒童的遇害深感痛心,我們警方今后一定會努力防止此類事件再次發(fā)生?!焙竺孢€加了括號注明,此處切忌提到“歉疚”或“對此事負有一定責任”,甚至不能說“感到遺憾”和“自責”,因為此類說法容易產生負面聯(lián)想。

卷島仔細看了看,上面羅列的問題可謂應有盡有,考慮得十分周到??偟脑瓌t就一條:必須站在警方的立場上,在完全撇清責任的前提下把過程說清楚,以積極、正面的態(tài)度委婉地回答各種提問。

“可是,假如所有問題都回答得如此強硬,我擔心會引發(fā)媒體的反感,反而對我們的形象不利。”卷島輕輕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這種看法太片面了,難道說‘我們的確做得不好,都是我們的錯’,社會輿論就會給我們積極的評價了嗎?”曾根說完,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冷笑,并故意搖了搖頭,接著說道,“趕快丟棄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即使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公眾也未必會接受。你想啊,卑躬屈膝的警察誰會看得起?”

又挨了當頭一棒,卷島只得把還沒說出口的意見吞回肚里。可是,他的內心怎么都無法接受這種意見。若是在幾個小時之前聽到這些話,也許他什么都不會想,只會默默地接受上司的委派,把事情對付過去就算了??稍谝娺^泉子那氣若游絲的樣子后,卷島的內心便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為明哲保身推脫責任的做法讓他產生一種深深的罪惡感。

難道真是由于我的過失,才帶給泉子如此不公平的報應嗎?

雖說這種想法不過是種自虐般的迷信,但卷島確實對泉子正在遭受苦痛折磨時自己不能把事情考慮得更周到而感到深深的自責。

可是,上頭已經定下了這個調子,自己又怎能不遵照指示辦呢?卷島只得狠下心,全盤接受上司的意見,準備一條一條地背下上級擬定的標準答案。

剛過五點十五分,卷島便來到了記者招待會現(xiàn)場。

平生頭一回出席如此大型的記者招待會,卷島剛一進屋就嗅出空氣中的火藥味。剛在層層疊疊架滿麥克風的中間桌子邊落座,就已清楚感覺到對面三十多名摩拳擦掌的記者們投來的冰冷的目光。對于出席招待會的并非藤原課長的深深失望,迅速成為殺氣騰騰、要給警方難堪的動因。

記者身后便是各家電視臺的攝像機,代表全國觀眾千萬雙眼睛的鏡頭正冷冷地對著自己,讓人感覺極不自在。直到這時卷島才深切理解藤原課長為何躲在后方,把自己推到前面來。

“各位,下面我們將要舉行相模原幼童綁架遇害案的記者招待會。我是當天擔任現(xiàn)場指揮的搜查一課管理官卷島?!?/p>

卷島首先語氣平淡地說出開場白。

“下面我先介紹一下上午搜查一課的藤原課長在召開完記者招待會以后,事件的進展情況。之后如果大家還有什么問題,可以提問讓我進行補充說明。我作為當天贖金交付現(xiàn)場的負責人,將全權代表縣警署回答大家的問題?!?/p>

在一片近乎蕭殺的氣氛中只聽卷島接著說道:“下面由我來介紹一下案件目前的狀況。我們已在相模原南警署設立了案件調查指揮部,并專門抽調出將近一百五十名警員參與此案的偵破。這些警員已被派往現(xiàn)場周圍,進行廣泛的走訪、調查,希望能找出目擊者或兇手遺留下的物品。雖然至今尚未獲得任何可指明兇手身份的有價值線索,但我們決心,即使要動用縣警所有力量,也要爭取早日逮捕案犯。為此我們不惜付出最大努力?!?/p>

卷島看了看對面的記者席,這番毫無內容的官方論調完全無人在意,反應平平。于是他伸手抽出壓在胳膊下的復印紙,鄭重其事地向下掃了幾眼,暗暗定了定神。他知道,這張紙上的內容一旦公布出去,記者們肯定會一下子炸開了鍋。

“下面我打算宣讀一下兇手遺留在殺害幼童現(xiàn)場的一份聲明。我手里拿的就是聲明的復印件。”

說著,卷島揚了揚手里的復印紙。果然不出所料,記者們就像終于等到了食物的動物一樣,一窩蜂地擠了過來,爭先恐后地想從卷島手中把紙搶過去。

“從兇手的聲明來看,案犯為了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故意顛倒是非,把責任完全轉嫁到被害兒童家屬和警察身上,力圖表示自己殺害幼童是被逼無奈的選擇。這完全是詭辯,是對整個社會極其卑鄙的挑釁。我們全體警察都對這一罕見的兇殘犯罪行為表示極大的憤慨,決心布下天羅地網,一定要把兇手捉到,將他繩之于法。經鑒定,這份聲明書所使用的紙張和筆均和留在贖金交付現(xiàn)場的兩張紙條完全相同。至于其他方面的線索,相關部門正在加緊調查中?!?/p>

“等一下,我有一個問題。”

坐在記者席正中間的一個人突然大聲喊了一句,卷島定睛一看,原來正是昨晚在大廳里與自己說過話的那位《大日新聞報》的記者。

“根據這份聲明來看,似乎昨晚兇手確實來過約定的贖金交付現(xiàn)場,對警方的現(xiàn)場布控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也正因知道有警察在場,才臨時決定放棄與當事人接觸而直接逃走,并在此后殘忍地殺害了健兒。請問警方對此有何說法?”

“我們認為這是兇手為了掩蓋自己的犯罪行為,而故意編造出來、為自己開脫的說法。對此我們表示強烈的憤慨?!?/p>

“我想問的不是這方面的問題,我想證實一下昨晚警方在行動中是否存在疏忽,希望你能明確地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平時為了探聽一點內部消息,這家伙總是一副點頭哈腰畢恭畢敬的樣子,今天卻像換了個人似的,說話毫不客氣,咄咄逼人的雙眼直視著卷島。

“我可以非??隙ǖ鼗卮鹉氵@個問題,警方在整個行動中不存在任何疏忽和過失,也未出現(xiàn)過會導致行動暴露,引起對方懷疑的破綻?!?/p>

“可是,兇手不是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了嗎?事實也證明,對方的確對警方的行動有所察覺。我說得沒錯吧?”

“綁匪在贖金交付現(xiàn)場都會十分小心,唯恐落入警方的包圍圈,這是常識。我們認為,案犯所說的察覺到警方的動向,并不一定是因為在場的警員暴露而引起的,許多情況下只是由于案犯自己多疑。對方怎么判斷對方是不是警察?昨晚的行動組織得十分完善,各位到場警員全都盡職盡責,未出現(xiàn)任何疏失。”

一陣交頭接耳的說話聲頓時充斥了整個房間。

“我看這種解釋是警方故意為自己開脫責任吧?”

“今天我在這里講的全是事實,排除了一切推測和主觀判斷。案件偵破過程無任何失誤,警方沒有過失?!?/p>

“目前遇害家屬已公開對警方的不誠實態(tài)度表示了不滿,請問,對于這件事警方有何評論?”

別的記者也紛紛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來。

“我不明白你到底指的是哪方面?!?/p>

“據說兇手最初指定的贖金交付地點在新宿,后來改為原宿,最后又改到了山下公園。而警方人員行動遲緩,拖了很長時間還沒到位。到原宿時超過兇手指定時間三十分鐘,到山下公園時甚至晚了一個鐘頭以上,健兒的母親長時間在附近等待。這些在藤原課長主持的記者招待會上根本只字未提,請問以上情況是否屬實?”

“不錯,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基本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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