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論調(diào)給了姚睫機(jī)會。她開始居高臨下地說我不僅“幼稚”、而且“意淫”,還說我這樣的人“太好騙了”。除此之外,她又接著講了許多云山霧罩的話,一聽就是從課堂和學(xué)術(shù)著作上硬扒下來的。舉個例子,她非要把“看電影”說成“觀影”,把“字面”說成“文本”,此外還有“后現(xiàn)代、后殖民、后消費”等等“主義”的名頭,這些都讓我心生反感。
然后,我們就吵了起來。她攻擊我“幼稚”,我也用同樣的詞反擊她。她說我“沒頭腦”,我說:“那也比‘假裝不高興’強(qiáng)?!弊詈笪壹绷?,仗著自己能說臟話,索性開罵。那一瞬間,我感覺電話的另一頭并不是一個桃兒似的姑娘,而是自己素來討厭的人的集合:“裝什么逼呀——你們?裝什么大丫挺呀?”
聽到我這個口風(fēng),姚睫就停止了滔滔不絕。電話那邊的她一定有點吃驚。過了幾秒鐘,她才重新開口,嗓子都走音了:“去你媽的!你他媽的就是一個流氓,而且還是一個土流氓!”
我本來想說“聽到你能說人話我很欣慰”,但這時她已經(jīng)掛了電話,把我留在“嘟、嘟”的聲音里。我擠眉弄眼的表情立刻僵住了,揮舞不停的雙手也懸在了空中。旁邊的顧客紛紛以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看著我,他們一定認(rèn)為我的特異功能突然消失了,看不見隱身人了。
隨后,我就懊悔了起來。姚睫只是一個學(xué)了點子新詞兒,想要找個人顯擺顯擺的小姑娘。歸根結(jié)底,她不過是渴望變得深刻點,渴望顯得和同齡人不太一樣,我又何必跟她較真呢?而且還罵人,這太不好了。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還跟一個孩子置氣,說來真有點丟人。她評價我“幼稚”,還真是說對了。伴隨著自我批評,我低頭打量飯桌上的食物。端上來許久,紅菜湯都涼了,碟子的邊緣結(jié)著油渣。我嘆了口氣,拿起刀叉,努力填飽自己,整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此后的兩天,我連再去看一部電影的心思都沒有了,整日就在街上晃悠。好容易熬到回去的日子,大轎子車把我們送往火車站,經(jīng)過一家“哈爾濱特產(chǎn)商店”的時候,我連蹦帶跳地讓司機(jī)停車,下去買了一口袋紅腸,又到旁邊的超市拎了瓶伏特加。
“你要是單身漢的話,沒必要買那么多。”藍(lán)眼睛少婦勸我,“紅腸兩天吃不完就干了?!?/p>
“沒事兒,我朋友多。”我凄涼地說。
那些紅腸,我足足吃了一個星期也沒吃完。頭兩天,我把它們放在冰箱里;但是后來一檢查,許多根已經(jīng)抽巴了,皺紋越來越深。本著不糟踐東西的原則,我只好自己吃它們,每天中午一根、晚上一根,配上自己拌的蔬菜沙拉或者黃瓜蘸醬,吃得胃里直冒酸水。這期間,有幾個文化詐騙犯找到B哥,慫恿他投資一部小劇場話劇,B哥過來找我商量這事兒,沒說幾句馬流氓就來了,于是局面又變成了打牌。到了晚上,B哥拉開冰箱找吃的,看見那些紅腸,自然要啃,我立刻蹦起來攔住:“別吃,我舍不得?!?/p>
他奇怪地問我:“你腦子里進(jìn)什么了?”
“那是我給別人帶的,就那么兩根了,你都吃了我怎么送人???”
“瞧你那摳門樣兒,我回頭請你吃‘唐宮’海鮮好不好?”
我義正詞嚴(yán)地回答他:“別以為就你有倆錢——咱們直接去‘唐宮’吧,我請。你要敢搶賬單,我就跟你絕交。”
我固執(zhí)地把他們拉到白石橋附近的那家飯店,點了石斑魚、象拔蚌和高湯遼參。
喝了幾瓶啤酒之后,B哥的痛風(fēng)果然發(fā)作了;他齜牙咧嘴地脫鞋、脫襪子,把光著的腳盤到椅子上。服務(wù)員過來剛要說什么,他就讓人家看自己的腳:“都腫成這樣了?!蔽液婉R流氓都笑話他真是合格的河南農(nóng)民,“掙多少錢沒用,天生燴面的命”。
但到了結(jié)賬的時候,我又丟了一回人:因為在某個菜的價簽后面少看了個“0”,身上的現(xiàn)錢還差了好幾百。更慘的是,前一陣我那輛破車大修,剛剛把卡里的一點積蓄也花完了。B哥露出如愿以償?shù)谋砬?,眼看就要打開他那只農(nóng)民企業(yè)家風(fēng)格的手包了;我則堅決不給他這種機(jī)會,一把揪住馬流氓的脖領(lǐng)子,讓他把拖欠我的兩期稿費交出來。
B哥說:“你是不是在家呆的時間太長了,憋出強(qiáng)迫癥來了?”
“強(qiáng)迫癥就強(qiáng)迫癥,總比你這種窮人乍富的心理健康點。”我惡狠狠地說。
而這一切的起因,竟然是兩根皺巴巴的紅腸?,F(xiàn)在它們還躺在冰箱里,好像兩橛風(fēng)干了的大便。不愧是B哥,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問我:“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放你娘的屁?!?/p>
“這么粗俗的口風(fēng),更說明你談戀愛了。”他壞笑著,好像連腳都不疼了,“還記得圣女果的故事嗎?”
那還是我上本科時,剛跟我前老婆好上時的事情呢。當(dāng)時剛流行起一個壞風(fēng)氣,就是男生要給心儀的女孩買奇形怪狀的水果吃。我揣著月底僅存的20多塊錢生活費,在人大東門對面“當(dāng)代商場”的地下超市轉(zhuǎn)啊轉(zhuǎn),什么火龍果、蛇果、奇異果,一律都只夠買半個的;后來在蔬菜專柜發(fā)現(xiàn)有一種叫“圣女果”的東西便宜一些,我大喜,買了兩盒帶回宿舍。那個時候,B哥是一個比我還要土鱉的土鱉,他看到這種東西,驚奇地大叫:“好像一些乳頭呀?!边€捏起一個,放到燈下照:“莫言是有個小說《透明的紅乳頭》吧?”當(dāng)天晚上,饒是我把“圣女果”藏在了枕頭底下,還是被他偷偷拿出來,一口一個,通通干掉了。次日我自然要跟他拼命,而他也在抱怨上當(dāng)受騙了:“不就是他娘的小一點的西紅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