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說,她是因為要和我分開而哭嘍??粗婊◣в甑哪樱蚁?,我是不是也應該煽一把情、陪著她哭一鼻子呢?但是那天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一點自我煽情的能力也沒有了,只能木訥地看著她,手里還拎著半塊水泥磚。時至今日,我還在想:我欠著她一腔淚水呢。
而此刻這個醉酒的夜晚,我迎風在美國大使館門口站著,醞釀了很久,也沒把那腔淚水還上。酒倒是醒了不少,我只好尷尬地跺了跺腳,步行往長安街方向走去,去坐地鐵了。
那晚一回到家,我就神經質地給姚睫打電話。撥通一個被掛掉,撥通一個被掛掉,最后我居然拿著手機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短,醒來的時候口干舌燥。我到廚房灌了幾口自來水,然后又機械地拿起手機,想要繼續(xù)撥號。屏幕上顯示,已經夜里兩點半了,怪不得窗外還是那么黑。窗戶縫中滲進來的寒氣讓我打了個激靈,也讓我突然醒了似的停止了打電話。一個聲音在我腦子里響起:這可是不折不扣的騷擾——你還要不要臉呀你?我仿佛看見一張?zhí)覂耗樤谘矍盎蝿?,既刻薄又鄙夷地對我說。
隨后,我也認同了她的意見,并且這樣想:我和她有什么關系呢?北京太大了,萍水相逢等于不認識。我的生活是我的,她的是她的。這些日子,我真是有點失態(tài)了。究其原因,并不是她有多么迷人、我有多么神魂顛倒;長勢喜人的“果兒”多了去了,我未見得多么渴望一只桃兒;況且她還這么幼稚,也說不上多有風情。我之所以失態(tài),只是由于“閑”了太久了吧。人要是太閑了,就是容易精神錯亂。
經過自我批評,我決定從明天開始,去找點兒“事兒”干。
好容易熬到下個月開工資的日子,我立刻向單位請了個“不定期的長假”,理由是自己想“搞一份市場調查”。前面說過,我混飯吃的那家網站血統極其混亂,國資、外資、個人股份都有一些;名義上的領導呢,則是從一個國有報業(yè)集團里“分流”出來的處級干部。那老頭兒人倒是很好,只不過辦事兒不太著調,剛來的時候口口聲聲要把網站辦成“思想文化的陣地”。后來聽說,他在原單位是負責老干辦工作的,比較擅長的業(yè)務僅限于到外地批發(fā)蘋果,再按個頭兒大小及紅潤程度分成三六九等送出去。
我去請假的時候,他早已被底下的幾個人架空了,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地坐在辦公室里,“呸呸”地往杯子里啐茶葉末兒。聽到我的申請,他皺著眉頭,遞過來一只煙:“這個事情,還得組織上斟酌一下……”
“對于我來說,您就是組織。業(yè)務上的事兒,我也只想跟您一個人談?!蔽艺f,“那些人鼠目寸光,根本不鼓勵年輕人創(chuàng)新?!?/p>
這個政治失意者的激情很快被我挑逗了起來,興致勃勃地和我探討起“市場調查”的細節(jié)來。我則把那幾個文化詐騙犯慫恿B哥投資話劇的說辭背誦了一遍?!昂芎寐?,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老頭兒心滿意足地戴上套袖,認真地伏案,在我的請假申請上寫下了“同意”兩個字。
然后,我拿著他的批示,氣勢洶洶地去找另外一個業(yè)務主管。辦公室有沒有我這么一塊料,那家伙本來也無所謂,唯一感到遺憾的,大概就是不能借機刁難我了。對于我請假的“真實動機”,他以一眼看透的口吻說:“騎著驢找驢,你還真不傻。以后有什么好機會,也別忘了哥哥我……”“那肯定?!蔽乙酝瑯拥慕饣卮穑肮犯毁F,豬相忘。”
隨后我就煞有介事地“忙”了起來。至于忙了些什么,說來也很慚愧,就是每天泡十幾個小時咖啡館。在年輕人里稍微有點名氣的、非連鎖經營的店面,我基本都去過了:觀察人家的裝修、菜單,逐一品嘗那些甜膩膩的“特色菜品”,借機和店長、服務員聊天,打聽人家的房租、利潤和員工工資。在對方允許的前提下,我還拍了不少照片存在電腦里,打算有朝一日自己開店時作參考用。
開一家兼賣圖書和黑膠唱片的小咖啡館,是我大學畢業(yè)以后,唯一稱得上跟“理想”沾邊兒的事情。而所謂“理想”,我的理解也很簡單,不外乎兩個條件:一、踮踮腳尖夠得著;二、閑來無事的時候會想一想,想得你悵然若失。當然,要是這么說來,不少漂亮異性也稱得上“我的理想”了。
當初我從一個臭名昭著的部委下屬的事業(yè)單位辭職時,對家里人亮出的借口也是為了這個“理想”。而為了把我塞進那個衙門,我父親拉下臉來求過不少人呢;就連在部隊時一個與他關系特別不好的同僚,他也堆著笑臉,給人家送了兩瓶茅臺酒。他的臉面如此金貴,犧牲得如此艱難,卻被我棄之如草芥,這自然把他氣得夠嗆。過去他總罵我是個“混蛋”,經過這事兒,就升了一級,變成了“逆子”。這個稱號無疑更嚴肅、更莊嚴,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并非脫口而出的氣話。而我母親則把賬算到了我前老婆頭上:她覺得我是因為媳婦兒掙錢比自己多,在家里常年得不到尊嚴,因此被逼得扔掉了鐵飯碗,到商海里去“弄潮”。殊不知,我在尊嚴方面很無所謂,結婚的第一天就宣布:“我要吃軟飯了?!边@種無恥的態(tài)度反而把我前老婆逼得精神錯亂了一段時間,還專門找心理醫(yī)生去看過。
那個時候我還很幼稚,認為人只要不要臉,就肯定能掙到錢。可是在幾家大大小小的公司混過之后,我才發(fā)現了兩條規(guī)律:第一,不要臉是沒有底線的,當你覺得自己已經很不要臉的時候,永遠有人比你更不要臉;第二,當大家比著不要臉的時候,臉這個東西就已經嚴重貶值,很不值錢了。懷揣著小小咖啡館的理想,我足足折騰了五六年,到頭來一算賬,卻發(fā)現戶頭上的數字基本等同于一個狗屁。
而現在預備開店的錢,還是拜我那在“500強”企業(yè)干到了部門經理的前老婆所賜。離婚的時候,她拿出一張存折交給我。我數了數上面的一小串兒“0”,勃然大怒:“你怎么有這么大的一個小金庫?”
她說:“當時你號稱要吃軟飯,把我嚇著了,所以就沒告訴你,公司還有年終獎……”
“現在坦白也不晚?!蔽屹澰S地點點頭,然后把存折推還給她,“我不要?!?/p>
“為什么不要?”
“你掙得再多,也是血汗錢。出國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在這邊怎么都好湊合……”
“這是我們的婚后共同財產,你有權力留著?!?/p>
“你就那么急著跟我撇清?”
“現在再說這個就沒意思了……”我前老婆說著,又要哭了,“你拿著吧,再怎么說也是我對不起你,我心里不安——就當你犧牲尊嚴安慰我了行不行?”
最后我們說好,如果我用這筆錢開了店,店名就用她的名字,聊作紀念。這才結束了我們這對到頭夫妻之間的孔融讓梨。此刻想一想,我除了欠著她一腔淚水,還欠著她一家咖啡館呢。并且,如果她堅持認為除此之外,我還欠了她整整十年的青春,我也只好一并承認了。在外人的眼里,她從認識我到和我結婚,完完全全就是昏了頭、浪費生命;而最后終于和我離了,很多關心她的人都長舒了一口氣。啊,我不知不覺就欠了她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