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一日,伊獨自在廟后的空地上鋤土栽種蕃薯藤。那時節(jié)正是舊谷已篩、新苗未播的農閑日,于伊而言,則是筏已造成、苦海未渡的岸邊心情。滿腹的經藏律理未布未施,好比私藏谷苗不種,白白讓眾生的心田長野草,不能說不罪過。伊一面鋤地,一面把短藤埋于松土里,一面思前想后不得其果。
“哎喲!”伊不小心踩到一塊扁尖的石頭,不偏不倚刺入腳掌中,一時痛得椎心。
“阿彌陀佛!”伊稱了個佛號,拔出石塊,石尖帶血。伊跛著腳至樹陰下歇坐,讓肉痛能減輕一些。
“這就是了。”伊扇笠取風,對著那塊帶血的頑石吟思。此時,山籟禽鳴都天真無邪,葉舞樹搖也了無心機,伊歸伊,兀自點頭稱道:“這就是了。”
“好比踩到石頭,當下便喊痛,肉身都還如此精進,為什么心卻遲疑不行?如來說若有一眾生未渡,就如無有眾生得渡一樣,我連一個螻蟻眾生都不曾渡,還要談什么梵行?”
次日,伊辭別了道友,只身入世。
秀林
伊定身于此。與幾位弟子草結凈舍,總算有避風擋雨之處。日子很苦,伊依然秉心不化緣,因為眾生更苦,堅持自力更生,得一些微薄的溫飽。
伊這樣長期勞動,雖瘦弱卻另有堅實的精神,一向都不曾病。倒是有一日,一位信徒入院了,伊走了長路去探望。正要出醫(yī)院,忽見水泥地上流著一灘紅血,探聽才知道,是一個山胞婦人小產了,部落里的壯漢們走了八小時的路才將她抬來求醫(yī),卻因為繳不出數(shù)千元的錢,又把這位垂危的婦人抬回去了。伊跌坐于椅子上,睜睜地凝睇那灘血印,如火劫后的焦黑蓮花。
伊在回去的長路上,疾行而哭,曠野中沒有人注意到伊在僧笠下的哭顏,依舊向伊合掌問訊,歡歡喜喜地。伊覺得這世上僅有伊一人能做這事——為什么不在平地上種出一座醫(yī)院來,好撫慰那些身歷火宅心陷懸崖的人。
“慈濟功德會”就這樣成立,伊與弟子們工作得更勤,朝朝暮暮奔走,如一條憤怒的恒河。
福田
伊的爐香乍爇。也不知道誰輾轉傳的音信,伊的阿姆得知伊身處僻鄉(xiāng),正為著籌十方善財而勞瘁。有一日,托人帶著物件來見伊。
伊早已忘了家門,再聽到鄉(xiāng)音,不免有些觸動。那人把對象遞給伊,伊打開看,是一筆為數(shù)不少的款子,還有一些款式不一的金飾玉鐲。
舊款式的是伊阿姆的嫁妝,新款式的是為伊而備的嫁妝。
“你給阿云講,去買塊地,伊養(yǎng)別人我養(yǎng)伊?!?/p>
恒河
第九種風起,伊的心似沙等恒河。一粒種籽,只能結一個果,就算唾籽再種,又要多歷寒暑。既如此,就喚遍那些隱身不現(xiàn)的種籽,請他們都去一一結果??!每分每秒的光陰都被伊與信徒們塑起來,一片瓦、一塊磚、一迭榻……慢慢地凝聚著,醫(yī)院破土了,工人們日以繼夜地建筑著,十多年的年華換去了,伊的容顏雖老卻相貌莊嚴,仍然胼胝著身軀心性,繼續(xù)籌募那些未著下落的尾款。恒河沙等量的恒河奔馳著,為的是把瘠地墾成凈土。
每年,伊會托人帶著口信及兩麻袋禮物送給伊的阿姆,致意醫(yī)院籌募的情形并問候老人家的起居。提到伊自己,都是千遍萬遍的好。
那兩麻袋的禮,一是禪定自在的花蓮野石,一是田里收成的甘美蕃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