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塵親切(3)

只緣身在此山中 作者:簡媜


永寬師父告訴我這些時,其神色之凝重不可比擬。

我沒當(dāng)它一回事,寬慰他說:“這話沒什么嘛!他只是關(guān)心你,怕你絆倒跌跤罷了!”

可是,永寬師父聽在耳里,卻另有木鐸之音,回去參了幾參之后,頓覺狂風(fēng)驟雨打掉眼前迷沙,歡喜道:

“現(xiàn)在,我懂空師父的意思了!”

一句話,便藏著師兄弟間互安身心的密密意,這比十?dāng)?shù)張的紙短情長,更要有味哉!有味哉!

輪到我這個勘不破無常之諦、猶然迷醉于情天幻海之中的人受他當(dāng)頭一喝,是在約他一齊去逛書店的那天。

那天,我穿著一身黑衣黑長裙,與他的黑長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我的衣服上繪有彩色的人像,在黑色系里顯得十分惹眼,他看了我一眼,笑著說:

“帶個人走路,不辛苦嗎?”

我一霎時心驚膽顫,為之語塞!他的話如暗器,句句是冰心冷魄針,專門刺探人家的魂魄,偏偏我這失魂落魄的人不幸被他趁虛射中,一時熱淚冷汗幾乎迸出。只是心有不甘,偏要逞強(qiáng)斗勝,搶一個口舌之利,遂腦若輪盤、心如電轉(zhuǎn),一念三千又三千盡作塵土,提不出一個話頭語緒來反駁。

若要說:“心上有人,不苦!”那又騙得了誰?

若要說:“心上有人,著實苦!”又是誰把苦予你吃?

若還要說:“身心俱放,即不苦!”明明是自解又自纏!“情”之一字重若泰山,誰提得起?“情”之一字又輕如鴻毛,飄掠心影之時,誰忍放下?

正是兩頭截斷、深淵薄冰進(jìn)退不得之際,我滿腹委屈偷覷他一眼,只見他平平安安走在臺北的街道上,瀏覽四周的高樓大廈,自顧自說:

“其實我們出家人蠻好的,處處無家處處家!”一切意,盡在不言中了。

這經(jīng)驗,秀美是比我更深刻的。她到了山上,猶如“子入太廟每事問”,舉凡飲食之事、磬鼓之聲,乃至僧鞋僧襪,無不興致盎然執(zhí)禮示問。某日,她看到空法師的黑色長衫披掛于椅背上,一時心頭奇癢,上前問:

“空法師,您的長衫借我穿一下好不好?”說著,便抄起長衫展閱端詳,欣喜之情如對嫁裳。

志銘、葉子和我聞之愕然,恐她造次,齊聲阻止:

“秀美!不可!”

空法師卻不置可否,只將妙眉一揚,笑盈盈說:

“聽說,穿過僧衣的人,遲早都會出家的哦!”

秀美一聽,吃驚不小,面有土色。我們?nèi)说狗炊鴵嵴品Q妙,火上添油助長一番:

“秀美!穿看看嘛!你已經(jīng)有‘出家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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