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次的椰林大道(2)

水問 作者:簡媜


天光漸明,只見陽光自那云層霧幔中掙著要出來,卻怎么也破不開濃霧厚云,便只好隔著霧幔,鳥瞰大地,忽顯忽隱了。我恍惚之神初定,回首望她,只見她衣上、襟上沾滿微露。而她亦莞爾笑我,眉上、發(fā)梢滿頭霧水。

大道的黃昏是另一番的陶醉,像一首適合大聲唱的歌,像一大杯加了冰塊的冒泡啤酒。

那一次,我借了腳踏車去辦點兒事,回來時騎到一半路,忽然想輕輕松松地把大道輾上一遭。于是我就調(diào)頭,從振興草坪開始騎起,瘋瘋顛顛地“蛇”行了起來。大道上人少,所以我敢大膽地從左邊情人道穿過大道彎到右邊情人道,再從右邊情人道穿過大道轉(zhuǎn)回來,就這樣彎來彎去,心里樂得什么似地。兩腳有一搭沒一搭地踩著,慢慢享受晚風從發(fā)間過境的那種舒適。嘴巴大張著,雖然唱不出什么好歌來,隨便哼一通也是很有意思的。徐志摩說,他曾偷嘗過不少黃昏的溫存。我沒他那么風流,我是偷嘗了一大口黃昏爺爺?shù)钠【频哪欠N快樂與暢懷。

若說到夏季最末期有風的椰林大道,那真是充滿著迷人的夏威夷情調(diào)。

陽光,總是不需吩咐便灑下一大把的。第一棵椰樹,把部分葉的影子投在第二棵樹干上。第二棵椰樹,也毫不吝惜地用葉子去為第三棵椰樹擋一些陽光。風,開始去和葉與影嬉戲,樹梢便把窸窸窣窣一陣大一陣小的笑聲廣播出來。如果這時候,遠遠的大道那端走來一位穿圓裙的女子,你幾乎會以為自己正置身于熱帶的某一處沙灘,而遠方走來的便是一位長發(fā)過肩,斜別一朵紅花如太陽的女郎。她手腕上的鐲聲如狂風吹過椰葉一般地浪蕩。她那濃黑的眉,駐水的眸,火紅的唇,就像是雨也無法淹冷的熱情。她那裸足的步調(diào),向來是緩慢且婀娜地走著。她那印著野紅花色的裙裾,向來是飄飄然地與椰影共舞,與你的眼神同步的。

我?guī)缀跻銎疬@樣的夢來,如果不睜眼的話。只是一睜眼,何來沙灘?何來咸風?更遑論熱情的女郎了。我在懷疑,到底是我的幻想太豐富,還是椰林不堪單調(diào),遺落這般令人向往的夢靨給我?

有一次,我很清醒地抱著書本要到文學院上課。我之所以強調(diào)“清醒”,乃是因為人在不清醒時,總是會東想西想,自顧自地陶醉起來,走上椰林大道時,我還是很清醒的。突然,不知是什么東西,掉在我的頭上,我用手一摸,忽然醒悟過來,原來是椰子樹上掉下來的東西。我不知如何稱呼它。抬頭一看,樹上還有許多,真恨不得手邊有一根長竹竿,好好地敲上幾竿。我在想,當那些小東西從高高的樹梢掉下來的時候,該是何等地美喲!如雪花飛舞,如輕巧的雨點,紛紛飛喲紛紛飛地,紛紛灑下來,讓人頭發(fā)也是、衣襟也是地拂不盡、也吹不完。我在想,這多像是灑在新娘身上的祝福??!只是誰是那令人鐘愛的新娘,讓椰樹為她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揮灑的手勢呢?我在想,從現(xiàn)在起,我得好好地留意是哪一叢花哪一棵樹要辦喜事才行!于是,我開始很不清醒地坐在教室,心,老早就逃課了。

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存在有一條大道去收集年輕時候那些熱烈如雨點的腳印,去譜下瘋顛時亂吐的音符,也去存盤日常生活的只字詞組,斷簡殘篇。我的心中也有這么一條大道,那是我年輕歲月種種美麗種種天真的儲藏室。那兒保存著小小年紀時,辭句鮮嫩的詩之原稿,也有情書若干,以及不可思議的極喜極怒極樂之若干。而我的大道上更有兩排高大的大王椰子,把天空撐得愈來愈高、愈來愈藍。于是,湛藍是封面的顏色,白云是拭凈的布,雨是洗塵的水。然后,風去烘干,太陽去曬亮。于是,我的詩詞原稿、情書若干,便不易發(fā)霉,不會有書蠹。

于是,我便永遠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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