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勾踐出山
公元前515年。七月流火。這是個令人難熬的季節(jié)。
會稽山麓群峰如戟。中有巨峰,宛如擎天之柱,直插蒼穹,大有攬眾山為俯臣之氣勢。巨峰的懸崖上,有一茅舍,茅舍前面是一塊平整的空曠地,懸崖的四周,有用巨木編成的木排,排上是磨盤大的圓型巨石,石中間鑿有方孔,孔間用巨索穿過捆住木排,無數(shù)藤蘿纏掛將木排巨石遮掩,其勢若天然屏障。
是誰在這里離群索居?隱士高人抑或是悲天憫人的孤獨者?
五更時分,斜月如鉤,周遭一片死的寂靜。驀地,茅舍的柴扉“呀”地一聲開啟,里面走出一個人來。依稀的月光下,他看上去僅十七八歲,披發(fā)垂肩,一身黑色勁裝,左肩兀立著一只蒼鷹,腰中緊貼脅下一柄長劍,當他不緊不慢走到空曠地中間站定時,那鷹便振翅撲棱棱地飛到那對面的木樁上,一對銳利的隼眼便死死地盯住左邊那條唯一通向懸崖的山道。毋庸置疑,只要稍有異樣動靜,它便會俯沖而下,將對方置于死地。
那少年彎腰系緊足下芒鞋牛筋帶,然后慢騰騰地解下腰間長劍,那劍銀芒閃爍,以指彈劍“鏘”地發(fā)出龍吟之聲。他撇了撇嘴角,對著星月提氣運神,倏地一個“龍童指日”,那目中神光乍現(xiàn),隨著右手一個劍訣,寶劍便矯如狂龍鬧海翻江,像暴雨君臨怒濤,點刺撩劈斬著辛辣,其時月華如水,罡風四蕩,劍影,人影,月影已渾為一體。
晨曦斜斜地透過樹林,巨鷹在空中盤旋再三,它告知主人,有熟人來了,誰呢?少年收劍。劍仍緊纏在腰脅,他不急不躁整了整衣衫下擺,然后靜候來人。
山徑上,有兩個人緩步上得山來。兩人草裳,短褐,束發(fā),頭上皆插三五雉毛,前者策杖,身披一襲黑色大氅。后者背一包袱。少年的一雙鷹目看得準確,是父親和師父來了。
“父親和師父來做什么?”少年滿腹狐疑。
少年名喚勾踐,越地酋長之子。策杖者是越地酋長,名允常,背后跟隨著的是勾踐的劍師,越地鑄劍高手,亦系劍客,勾踐所系之“磐郢”劍,乃他所鑄,勾踐之劍術(shù),乃他所授,他便是名揚四海的歐冶子。
允常徑直走向勾踐,道:“隨我來?!?/p>
勾踐默默隨父親登上懸崖最高處。
山巒起伏,林濤陣陣,千尋飛瀑在腳下轟鳴,于越疆域盡收眼底。靜觀良久,允常道:“你身為越地酋長之子,入山五年,雛鷹羽翼漸豐,不知你對本地山水地理有何評價?”
勾踐眉峰一擰,道:“孩兒受爹爹之命在此習武,登高望遠,這方山水不是受海水之浸淫,就是遭山洪肆虐,地方實在太糟?!?/p>
允常目視遠方,沉聲再問道:“唔,這幾年還見到了什么?”
勾踐目光中隱含悲憤,道:“見到別的部落騎射追殺越人,孩兒……”
允常猛轉(zhuǎn)身,緊盯勾踐道:“你怎樣?”
勾踐雙手叉腰,目暴精光,嘶聲道:“孩兒正想殺下山去,將這些外族人刺死??傻忻蛔尯撼錾桨氩?,所以……”說到這里,勾踐聲音暗啞起來,半晌說:“孩兒不明白爹爹為何坐等待斃?為什么不還擊?為什么將越地的東西拱手送到別地去孝敬人家?”
“老了,老了……”允常雙眼霧濕,別過頭去。
山風將允常的鬢發(fā)吹亂。勾踐默默注視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的鬢角已絲絲白發(fā),才發(fā)覺父親的確是老了,而父親的老與五年前母親的神秘失蹤很有關(guān)聯(lián)。他記得五年前,越地與外族從無來往,忽然有一天,父親被一個稱“王”的人所“請”,乘著船與母親一起走了,回來時只剩父親一人。當時自己與小伙伴歐劍子、靈姑浮、諸稽郢游獵?;貋砗笏捅桓赣H送到了這山中練劍,當時他隱隱知道母親失蹤的事,父親不肯對他直說,他不敢多問,但此事一直作為一個謎留在他的心頭。
允常轉(zhuǎn)過身來,此時他眼中的霧已消失,不,已經(jīng)隱去。他撫著勾踐的肩頭,遙指空中飛翔的蒼鷹說:“兒子,雄鷹在風雨中搏擊長空,蛟龍在浪濤中遨游滄海。你剛才的話確有志氣,但光有這些是不夠的?!?/p>
勾踐一臉肅穆,問:“還需要什么?”
允常顧左右而言他,道:“你小時總是淘氣,只知閑逛,以致我們不知怎樣才好。五年前我對外說你被海水卷走了,而其實叫你來到了這高山隱居,為父又請你師傅傳授你劍術(shù),五年中,你長大了,但你仍年少,你還擔不起擔子。為父這次上山,就是告知你可以出山了?!?/p>
“出山?我可以離開這里了?”
“是的。但不是回憔峴城家中,而是隨歐師傅去吳國。而且不能說你是我的兒子,而是歐冶子——你師傅的兒子,你叫歐劍子,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