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刺客(6)

刺客 作者:江南


男人點點頭:“我倒也聽說過,公卿人家,不浴、不冠、不履,是不見客的?!?/p>

易小冉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來帝都,就是要勤王,就是要建功,要讓這顆腦袋扣上冠子。說吧,你要我做什么,只要不違世家之道。我能做的事情,可比你想的多?!?/p>

“我要雇一個世家子弟,身手要好,膽子要大。我本來以為你很合適,但是你今天讓我有些失望,我也許看錯了你?!蹦腥苏f。

“失望?有什么失望?我身手好,膽子也大,祖上封的男爵,你不信?”易小冉的目光忽的兇猛起來,直直地看著男人。但是男人始終沒有揭開斗笠,易小冉?jīng)]有一次能看到他的眼睛。

“世家的規(guī)矩,不僅僅是不浴、不冠、不履就不見客那么簡單吧?我雖是平民出身,但我知道世家子弟最不能屈的就是氣節(jié)。氣節(jié)是世家子弟的精氣神,是不是這樣?”男人又笑,上唇一抹胡須一動一動的,仿佛嘲弄,讓易小冉看了就怒。

“是!是又怎么樣?我易小冉堂堂正正,沒屈過氣節(jié)!”易小冉大聲說。

“可是剛才那些人不分青紅皂白打你,你卻只是忍著,等他們走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就像條沒家的野狗。易家的后人可以被這么折辱么?你連這種事都能忍,不怕你祖先有靈,冥冥中罵子孫不爭氣?你沒有反抗,因為你身手不夠好,膽量不夠大,最重要的,你還缺了一個世家子弟的氣節(jié)?!蹦腥苏f著說著,還嘆了一口氣。

“你胡說!”易小冉心底剛剛熄滅下去的火苗猛地燎了起來,他臉漲得通紅,眼睛里泛起血絲,想要撲過去給這個男人一拳。

“我怎么胡說了?剛才我看見的?!蹦腥藬偭藬偸?。

“那是……他們五個人!我手里若是有把刀……若是有把刀……我就讓他們幾個一輩子后悔,后悔把腳踩在了不該踩的人頭上!”易小冉像頭發(fā)怒的牛犢那樣咧著嘴,重重地喘息,握緊拳頭揮舞。

“讓我看看,男人重要不是敢說什么,而是敢做什么?!蹦腥俗プ∫仔∪降氖?。

易小冉掙扎了一下,居然沒有掙脫,對手的手勁奇大。男人扳開易小冉的手指,從后腰抽出了一柄黑鞘的短刀,放進他的手心里。那是柄一尺七寸長的短刀,鞘上一朵黃金的花,刀柄上綴著紅繩,抽出來看,刃口有著細密的地肌紋理,是柄極精良的折鐵刀。易小冉有些吃驚,單這樣一把刀,市面上便宜也要賣到幾十個金銖。

“送給你的。”男人說,“現(xiàn)在你有刀了,讓我看看你的勇氣。”

他指著巷子外面高大的原家牌樓:“那些人就在里面喝酒,你不難找到他們。”

易小冉一腳踏進酒樓,抬眼四顧,看見角落里那五個人正攢頭在一起喝酒說話。

他徑直走到那桌旁邊一桌坐下,把套著藤鞋的腳大大咧咧的翹在另一張椅子上,歪斜著坐著,目光斜斜地飛向屋頂。

伙計看他一身襤褸,覺得有點棘手,上來帶著幾分不悅:“吃飯?”

“喝酒!”易小冉翻著白眼,冷冷地掃了伙計,“小爺有錢!拿你們最好的酒來!”

伙計倒被他的氣勢震住了,摸不清他的來頭,帝都里最近有些流浪漢的手里也很有錢,聽說都是幫人殺人賺的。這樣的人酒樓不敢惹。那邊篩酒的掌柜使了個眼色,伙計的笑容立刻浮上眼角嘴角,一哈腰:“沒問題,最好的白稠酒,立刻就來?!?/p>

酒上來了,易小冉也不要菜,端著個白瓷杯子小口小口地抿,聽那五個人說話。

“世兄這次來是準備投效哪位公子門下?”一個蓄著短須的年輕人問那個胖子。

“心里話,還是紫陌君白曼青公子為上了,又是皇室之胄,又謙和平易,”胖子摸摸頭,又有點懊惱,“不過紫陌君眼界很高,不是大家族的后人難得他接見,不是才具過人,更不會收納門下。我雖然也有幾分自負,不過前次托一位世交介紹,具帖拜見,只得紫陌君贈了二十枚金銖,面都沒見上?!?/p>

易小冉心里冷冷地一笑。

“我也是覺得紫陌君對我們這種外地來的人有些看不上,我們也犯不著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樹上,去哪里不能勤王討逆做一番事業(yè)?我覺得平臨君慷慨灑脫,也是不錯的?!庇忠粋€人說。

“平臨君顧西園那里,以我家的身份,要拜入門下倒是不難,”胖子又是一嘆,“可是平臨君畢竟是豪商出身,收人魚龍混雜,我倒不是看不上他,只是他手下有些人我有些看不上,怕辱沒家聲?!?/p>

“那桂城、春山兩君呢?”說到這兩個名字,那邊頓時壓低了聲音。

“這兩位都不敢在帝都露臉,我也就沒多考慮。桂城君……有點山野氣,聽說又和‘天驅(qū)’瓜葛不清;春山君……年紀雖輕,性子卻冷厲兇悍得很,據(jù)說手下蓄養(yǎng)的都是些刺客!”胖子一邊說著眼睛一邊轉(zhuǎn)圈,“有人說春山君和那些天羅是共謀!”

他忽然愣住了。因為他看見了隔壁桌上的易小冉,易小冉?jīng)_著他微微舉杯,嘿嘿一笑。

“這小子!”胖子怒火上涌,“想跟我們幾個玩?”

他的幾個同伴也注意到易小冉了,扭頭看了一眼,按住胖子的肩膀:“師兄別理這種混混,這畢竟是在酒樓里面,我們真的傷了他,沒準還得陪他藥錢,他可能就是來騙藥錢的,這種人,賤得很?!?/p>

易小冉還是不說話,只是喝酒,嘿嘿地笑。

酒樓里正是人多的時候,易小冉一桌桌看過去,思考著逃離的路線。他的口袋里一點錢都沒有,好在他也根本沒準備付錢。他大概想好了,決定走東側(cè)的門,因為西側(cè)靠窗坐著個精悍的年輕人,一個人坐著,一口軍隊制式的利劍放在桌上,易小冉本能地感覺到那個人不好惹。

他轉(zhuǎn)回頭來,看著對面的胖子,再次緩緩綻開笑容。

“這小子是來找死的!”那個胖子忍不住了。

“世兄喝杯酒,息怒息怒。”那個蓄須的年輕人一邊勸胖子,一邊回頭鄙夷地看了易小冉一眼。

易小冉對他也笑,緩緩地舔了舔牙齒。

蓄須的年輕人覺得心頭一股火往上沖,臉色一變,按住腰間劍柄。胖子終于沒人勸他了,一壓朋友的肩膀自己站了起來,“你們喝酒,等等我?!?/p>

他冷冷地看著易小冉,步步逼近,雙臂里面蓄滿力量,想忽然把這小子舉起來,用力摜在地上,死不得,也要碎掉幾根骨頭。

易小冉笑吟吟地看他。

“小子……”胖子從喉嚨里擠出聲音來。

易小冉忽然起身,前撲,直撞上胖子的胸口。胖子說一聲“來得好”,雙臂正要發(fā)動,忽然感覺到肩上一痛,仿佛被烙鐵烙中了。他愣了一下,慘叫出聲。易小冉慢慢地從胖子的肩胛骨里,把短刀拔了出來,他故意拔得很慢,讓刀身擦著胖子的傷口,十倍百倍地痛。

“世兄!”幾個世家子弟驚得一起拔出武器,踢開桌子,大吼著撲向易小冉。

易小冉一腳踢開胖子,轉(zhuǎn)身想要逃走??伤姹皇裁礀|西砸中,眼前一黑倒地。那是給他添酒的伙計正站在他背后,急起來一托盤砸了出去。易小冉的刀術(shù)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他只會致命的刀術(shù),只會一擊必殺,而且只能面對一個對手。他從未被訓(xùn)練分神對付兩個敵人。胖子的幾個朋友追上了他,最先的那個揮刀想砍,猶豫了一下,一刀柄砸在易小冉的側(cè)臉,易小冉的嘴里頓時涌出一股血的甜腥味,另一個人踩住了他的手腕,用刀背斬下去,易小冉覺得自己的手筋像斷了似的,不由得松手丟掉了刀。幾個人圍上來猛踩易小冉的臉,踢他的腰間和胯間,那股狠勁是恨不得把他踩成一團血肉模糊。

其中一個覺得不夠解氣,把刀回鞘,轉(zhuǎn)身拎起一把椅子高高舉起,要對著易小冉砸下。

椅子在空中忽然碎裂了,碎片飛出幾丈遠。舉著兩條椅子腿的世家子弟傻了,看見一個精悍的年輕人忽然就站到了他身邊,手中利劍上流動著寒光。世家子弟們不敢動了,他們從那個年輕人持劍的姿勢上隱約能判斷出對方的身份。軍人才那么持劍,那動作里帶著森然的殺意,不容半點違抗。

“緹衛(wèi)七所原子澈!”精悍的年輕人轉(zhuǎn)頭四顧,眼睛里閃爍豹子般的光,“公然持械,街頭斗毆,不知道違反了《限鐵令》么?”

無人說話,酒客們正從四面八方的椅子上起身,緩慢卻整齊地從衣下拔出隨身短刀。那些竟然都是原子澈的同伴。

這一刻易小冉和那些世家子弟都在心里叫一聲完了,他們這些懷著勤王目的來帝都的人,最棘手的敵人就是辰月教設(shè)立的緹衛(wèi)七所,如今他們尚未開始建功立業(yè),已經(jīng)被緹衛(wèi)們當(dāng)街抓捕了,證據(jù)確鑿,無可狡辯。

“全都帶回去收押!”原子澈發(fā)令。

易小冉被緹衛(wèi)們鎖住雙臂推出原家牌樓前門的時候,用盡力氣抬起頭來,看向那個巷子的入口。只有一樹桂葉正濃,樹蔭下那個男人已經(jīng)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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