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院老板處理得干脆利落,岳江天的死沒在戲院里引起亂子。但是生意還得繼續(xù),戲總得有人唱。
兩日后,戲院老板把一大一小兩包訂銀推到關(guān)一龍和孟二奎眼前:“這是兩位一年的訂錢,兩位年紀(jì)輕輕就成了角兒,這“武生泰斗”的牌匾可要好好保住?!?/p>
關(guān)一龍和孟二奎簽了契約文書,不動聲色地接過訂銀,這便算在丹桂大舞臺正式掛牌了。
出了戲院大門,憋了許久的兩兄弟立刻大笑出聲,再次勾肩搭背,望向十里洋場的茫茫人海,目光陡然變了,一個面上意氣風(fēng)發(fā),一個目中熠熠生輝。
兄弟二人拿著訂銀,一人買了一輛嶄新的洋車(自行車)。兩人騎著時髦的洋車飛馳在上海街頭,關(guān)一龍看著上海租界的一座座漂亮小洋樓,忽然停在一處掛有出租牌子的樓前,說:“停!二奎,咱們就住這兒了?!?/p>
孟二奎順著關(guān)一龍的眼神看過去,就瞧見一座白色二層小樓,洋氣又漂亮。兄弟兩個聯(lián)系了屋主,進(jìn)去看了房子,甚覺滿意,當(dāng)即簽了租賃合同,付了半年的租金,正式入住。
屋主走后,關(guān)一龍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手扶著金屬欄桿,眺望著遠(yuǎn)處的行人,天邊的夕陽給他周身鍍上一層紅暈。關(guān)一龍信誓旦旦:“早晚有一天,我要買下這棟樓!”
孟二奎拍拍雄心勃勃的關(guān)一龍,十分掃興地來了句:“咱們該去戲園子里準(zhǔn)備上妝唱戲了,不然要誤點(diǎn)了。”他還是習(xí)慣管丹桂大舞臺叫戲園子。
這世間的事總是有喜有憂,有人歡樂有人愁。關(guān)一龍和孟二奎的風(fēng)光,更襯得天和班一片冷清黯淡。丹桂大舞臺后臺一間大排練房內(nèi),岳家班老老少少穿著孝服,或站或坐。席木蘭坐在一把椅子上,戲院老板在她對面連比帶說,席木蘭卻只望著斜對面服裝間里的大戲箱,靜靜聽著,一句也不接口。
戲院老板苦口婆心,說得口干舌燥,見席木蘭半天不作一句回應(yīng),干脆道:“你們服氣也好,不服氣也好,反正當(dāng)今是找不出比他倆更好的武生了。他倆在這掛頭牌,但沒班子,你們愿意留下來,一切照舊。”
一個年輕的岳家班弟子此時大聲道:“他們是害死師父的仇人,我就是死也不跟仇人唱戲!”
話音未落,關(guān)一龍和孟二奎一前一后走進(jìn)來。孟二奎沖大家靦腆地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觸到席木蘭時,面上不由添了幾分赧顏。
關(guān)一龍卻是一臉倨傲,看了看大家,問:“椅子呢?”
戲院老板向一個老跟包使個眼色,老跟包趕忙走到一個坐著的老樂師跟前,老樂師看了眼戲院老板,站起來。老跟包把椅子端到關(guān)一龍身后,擦了擦,一臉的討好賣乖:“關(guān)老板,坐?!?/p>
關(guān)一龍坐下后,老跟包又去找椅子。孟二奎見狀忙道:“不用了,我站著?!?/p>
說完,孟二奎站到了關(guān)一龍身后。
看一屋子的人都不說話,關(guān)一龍眉毛一揚(yáng),說:“我聽見有人說不愿意跟我們唱戲,好啊,這個老跟包留下,其他人就不勉強(qiáng)了?!?/p>
孟二奎一直偷偷望著席木蘭,席木蘭仍舊是看著廳外服裝間,安安靜靜,卻有種攝人心魄的美麗。
聽關(guān)一龍這么說,孟二奎勸道:“師兄,咱們沒了刀馬旦怎么唱戲呀?席小姐,不,席老板她的身手……”
關(guān)一龍望著孟二奎,目光灼灼:“你的意思是留他們?”
孟二奎不由心虛地低了頭:“我……我聽師兄的……”
那個年輕弟子依舊是大聲道:“你們不用商量了,我們死也不跟害死師父的仇人唱戲!”
幾個年紀(jì)大些的天和班演員互相看了看。一個老生對那年輕弟子道:“你死不了!要死怎么不跟岳老板一起去?”
年輕弟子怒道:“你還有臉說風(fēng)涼話!我才跟師父幾年?你們跟了他一輩子,師父尸骨未寒,你們就要跟仇人去討飯了?!?
一個老旦在角落里冷冷開口:“我們出來闖江湖就是要討口飯吃。你以為你唱了三天李逵,就真成英雄好漢啦?這是上海,不是水泊梁山!”
席木蘭這時收回目光望向老旦,只拿眼輕輕一掃,老旦立即收聲。
一個中年花臉道:“你們都少廢話,咱這班子里現(xiàn)在就木蘭是角兒,咱都聽木蘭的?!?
大家一起望著席木蘭,木蘭扶了扶頭上的白花,對戲院老板道:“我現(xiàn)在心里很亂,能不能容我們商量幾天?”
戲院老板有些為難:“木蘭,這恐怕……你知道,戲院得開張,臺上得有戲唱呀?!边@種事怎么等得了。
席木蘭沒說話,眼睛空空的,再次轉(zhuǎn)向服裝間的方向,那些漂亮的戲服一層層掛在那里。
大伙等了許久,等不到席木蘭作決定。老生默默走到戲院老板身后,說:“我老了,沒地方可去,我留下。”
老生說完,望了一眼老旦,老旦也站起來走到戲院老板身后。
中年花臉和他們對視片刻,想了想,也走到戲院老板身后,低著頭說:“我上有老下有小,得吃飯。 ”
老樂師也走了過去,天和班更多的人默默地走到戲院老板身后。
年輕弟子看不慣這群見利忘義的小人,心中不忿,大喊道:“木蘭,我們跟著你!換個場子,重打鼓另開張!”他的聲音響在空落落的排練廳里,不見聲勢,只余單薄寥落。
席木蘭看著年輕弟子,眼睛濕潤了,畢竟還是有人念著岳江天的。
關(guān)一龍唇角噙了一絲冷笑:“我?guī)煹苷f了,希望席老板留下,不然……”
年輕弟子不屑道:“不然怎樣?”
席木蘭知道關(guān)一龍這是在逼自己也留下,她又轉(zhuǎn)頭望向窗外那座空空的舞臺,仿佛在下著決心。
戲院老板咳嗽了一聲:“關(guān)老板的意思是……”
席木蘭忽然打斷戲院老板:“我留下。”
戲院老板身后的老人們都驚奇地望著席木蘭,席木蘭卻是神色平靜,仿佛作了一個不痛不癢的決定。
戲院老板趕忙起身:“太好了!大家還不快謝謝兩位老板!”
老人們紛紛拿起戲院老板身旁桌上的功夫茶,敬關(guān)一龍和孟二奎。關(guān)一龍不接,斜睨眾人一眼:“武生行的規(guī)矩,角兒不喝別人的茶,你們老老實實唱戲,別出什么幺蛾子就好?!?
說完,關(guān)一龍起身出門,將眾人晾在大廳里。孟二奎看著眾人尷尬的樣子,忙端起一杯茶打圓場,態(tài)度溫和有禮:“我替師兄敬大家一杯?!?
孟二奎喝了茶,這才走出門。他剛出去,那個年輕弟子便哭起來,引得另外幾個年輕人也跟著哭起來。
席木蘭一直空蕩蕩的眼睛里,忽然蓄滿了眼淚,任由淚水在臉上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