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今年是魯迅誕辰一百三十周年,春天,海嬰先生逝世了??吹接嚫娴牡谝荒?,我眼前不是暮年白發(fā)的海嬰,卻是1936年魯迅過世才幾天,海嬰坐在父親書房藤椅上的那枚照片:一個七歲的喪父的男孩。我有幸見過海嬰先生三四次,斯文謙抑,典型老派上海人。末一回見他,是在2009年海嬰先生攝影展宴席上,人很多,他不斷從座中站起,接受敬酒,隨口說幾句自貶的笑談,顯然有老來頭一次辦展覽的那份輕微的惶然。上一年,我被令飛兄領(lǐng)到海嬰先生的木樨地寓所,老人家正為展事整理照片。他從書房出來,爽然坐下,上身湊近我,說是你看看哪些可以展呀——這一刻喚起我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小時候,上海中產(chǎn)階層的父輩對孩子,常是這種男性的藹然而大氣——才看十余幀照片,我暗暗驚訝了:這莫非是另一套布列松式的上海攝影么?時在政權(quán)更替之際,海嬰年方二十歲。
魯迅從文,自小酷愛畫畫,海嬰專攻科技,終生喜歡拍照。說來并非虛妄而牽強:這對父子間有跡可循的遺傳,是迷戀圖像,敏于觀看。
早在1904年,青年魯迅即痛感于圍觀行刑的鏡頭,以至棄醫(yī)從文:此事非僅關(guān)乎道德層面,更觸及影像傳播的文化命題。上世紀初,西方日后繁復(fù)萬端的影像論述遠未出現(xiàn),直至90年代,始有域外學(xué)者取后現(xiàn)代意識專文剖析魯迅此一公案中“看”與“被看”的多重關(guān)系和復(fù)雜隱喻,而魯迅當初的痛感,早已經(jīng)濃縮了八十多年后的論題。他對影像傳播的預(yù)見還在20年代的一次談話,說是日后教學(xué)必將介入幻燈(今稱“多媒體教學(xué)”)。客居上海的魯迅還是一位熱心的電影觀眾,也喜歡拍照片,海嬰誕生百日,一家人就打扮整齊,去照相館。魯迅的雜文幾次談及攝影,均有獨辟的見解。
要之,魯迅于古老的文字與繪畫之外,格外矚目新興影像媒介。歐陸第一批洞見攝影從深處改變傳播功能的文人,是19世紀的波德萊爾到上世紀二戰(zhàn)前夕的本雅明;五四一代見及于此而有所闡發(fā)者,就我所知,似唯魯迅而已,劉半農(nóng)談過攝影,究竟淺得多。今日中國已在數(shù)碼影像時代,影像研究的譯著很不少,據(jù)此而喋喋議論的本土文人漸漸多了,但如魯迅般銳利而準確的直覺,還是罕見。
在魯迅書信中,海嬰好奇而頑皮。這位遲遲生育的父親過早離世,再不知七歲后的男兒將有怎樣的才志——世人,自不免將海嬰永遠認作魯迅的兒子,這是他畢生為人的難——魯迅當然想不到孩子日后成為無線電專家兼人大代表,更想不到海嬰的熱衷攝影,承續(xù)了父親敏于觀看、富于同情的天性。
青年海嬰瘦而高,梳著分頭,西褲馬夾,是我幼年常見的上海富家兒模樣。說海嬰富家兒,不確切,他與母親曾有過艱難時光,但晚年魯迅的山陰路寓所,及后母子倆遷居的霞飛坊,均為中上階層住宅區(qū),直至“文革”前,那一帶的老少男女走出來,便是這等氣質(zhì)與扮相:干凈、入時,適度講究,歸于有教養(yǎng)的質(zhì)樸。新中國成立后,母子倆成了高干階層,青年海嬰一臉的單純而無辜,正是當年典型的名流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