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哪怕陌生,在質(zhì)地和強度上,趨向于彼此融合。仿佛水滴滲透在泥地里,彼此的屬性剛好對接。如同一起站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小花園里。寂寞|自然是有過很寂寞的時候。不知道可以找什么人出來聊天。獨自在小餐廳吃一份咖喱海鮮,要了布丁和抹茶,坐在那里看完所有的雜志。店里通常沒什么人,三個歐洲人在喝啤酒,兩女一男,交談熱烈。又來了一個鬼佬,坐在我身邊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執(zhí)意要喝熱的茶,坐了一會,結(jié)賬走了。
在百貨公司二樓咖啡店里,一個女子經(jīng)常獨自出現(xiàn)。拿LV的手提包,一個人度過漫長下午,對著鏡子撲粉,抽煙,翻閱過期雜志,喝摩卡咖啡,有時對著手機說臺灣腔調(diào)的國語。她的小腹隆起,姿態(tài)懈怠,把包留在桌子上去上洗手間。
有一個年輕女子與一鬼佬搭訕,姿態(tài)主動至極,言辭乏味,答非所問。兩個人云里霧里,完全不得要領。
所有人的不可自拔。
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囚籠之中。疼痛|疼痛會一天比一天少。各自收割毒種,各自吞咽,各自回報,各自醫(yī)治和復原,各自獲得新生。那個藍色的小孩子蹦蹦跳跳的,回到最初的子宮里。子宮總是黑暗靜默,這樣傷害也便可以自動沉默。如果感覺胸口空了一塊,干嘔一下,也就可以頂住。
在為什么難過呢。無非是貪嗔癡。沒有任何理性的糾纏,不過是被行星引導的毀滅傾向。但是行星很快要改變方位。被挖空的血肉也必定會被重新組織生成。
被忘卻,被記得,都是別人的事情。生離,或者死別,意味著一個人的消失。他被消滅了。被剝奪了。喜歡回憶和沉浸的人,是可恥的。
細細探索事情的真相,就會發(fā)現(xiàn),你為之難過的,只是幻覺。它跟事情沒有關(guān)系。
事情的結(jié)果是,它已經(jīng)告終。你對新事物的選擇和因緣再次開始。自由|隨著年月增長,人應增加更多的客觀性和疏淡。
如果對自身生活的理解,產(chǎn)生停滯或緊守。那么,即使是一個自由的人,其對應的領域跟朝九晚五置身一間日光燈蒼白的辦公室里打發(fā)余生沒有兩樣。那些被消耗掉的時間和青春。在自以為逃脫和離棄之后,這種苦痛并未能夠消失。也許這是一種生命本能的苦痛。它和生活在何處何時,沒有太大關(guān)系。
卡夫卡做了一輩子職員,沒有被阻止成為一個作家。如果他不做職員,成為一個自由人,也許能寫得更多,或者寫得更少。但他對城堡的感受,會是另一個途徑。
當人獲得自由的時候,自由本身就成為他的束縛。人走到哪里,都是在城堡之中。
不要做別人的偶像。不要被參觀。
人的生活一旦被展覽,就會失真且變味。周圍演戲的人夠多了。表達|有時人不能表達自己的感情。
說出它來,就如同把一個赤裸的嬰兒,袒露在他面前。他抱起也好,放下也好,不理不睬也好,伸手扼殺也好,你都沒有防備及抵御的能力。因為你愛他,你執(zhí)意脫盡遮蔽,退卻心智,弱化意志,以必敗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你愛他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他手下的俘虜。誰先愛,誰愛得更多。即使再步步為營,一步走在前,便全盤皆輸。
男女之間的愛情,其本質(zhì),是一場政治或戰(zhàn)爭。也許比這一切更為無情。
如果一個人,沒有感情,他就能夠不被消滅。而最終結(jié)果是:人最終還是被感情消滅。因為感情帶來歡愉和幻覺,它使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潰不成軍,打落到盡頭。并且一再重生,從不斷絕。
保全感情的途徑,在于退而守之。劇烈表白,強勢逼近,糾纏到底,諸如此類的姿態(tài),無非是把自己推近自尊的懸崖邊緣,進退都是兩難,無法給予自己過渡。失去或從未得到過一個人,倒是其次的事情,翻來覆去折損的心該如何來收拾。說到底,疼痛,那只是一個人的事。
有些關(guān)系如同粘合的肉身,橫空劈了一刀,清醒感受這兩瓣肉體趨向各自完整的過程,血肉撕裂,經(jīng)脈纏結(jié),無可阻擋地反向傾斜。如果這糾纏越細密緊致,拖延的時間越久,疼痛越久。有些則一刀下去,就干脆分離,干燥肉身,如同從來就未曾互相融合過。兩邊的肉身早已斷然死去,只不過是空落軀殼完成這分離過程。早已勢無挽回,不過是茍延殘喘。
成年人在感情之中得到的慰藉,不管是友情,愛情,還是親情,都需要讓它沉墮到黑暗之中,保持靜默不語的容量。它不發(fā)散,才具備內(nèi)核。若沒有內(nèi)核,則只是一個概念。在日常生活之中,這概念很容易被退化成一種功利性的心理需求,一個用以把玩的工具。功能有很多,例如談資,流言,炫耀,是非,種種。
因覺得它的存在是端然的,并且嚴肅,一拿出去說,它就有了嫌疑。
真實的感情是渾然天成的,單純的,自然并且簡單。凋謝|胡蘭成在他的書里,提起張,說,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