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三兄弟小的時候,常聽人們講起祖父點翰林的喜訊傳到家里的盛況,卻為喜悅中的一點不和諧而納悶。
那年春天,紹興城里來了六個報子,每人手里拿一面鑼,邊走邊敲,一時引動不少人出來觀看。大家知道,本城有人要當官做老爺了。這幾個人叫做“京報”。因為那時候通訊不發(fā)達,消息傳得很慢,進京趕考舉子的家人天天翹首企盼,不知結(jié)果怎樣。如何把考中的喜訊快速地傳到考生家里?“報子”應(yīng)時而生,這些人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新榜,查明考生的籍貫,星夜飛奔去報。
報子到新榜進士家,主家應(yīng)該供膳宿,報銷路費,還要給賞錢。給多少呢?要看名次的高低,也要看主家財力怎樣。本來,報子不遠千里奔波,很是辛苦,而主家有了大喜事,圖個吉利,應(yīng)該多給一些的。但錢不是隨便可以拿出去的東西,因此主客雙方往往因為賞錢的多少爭執(zhí)不下,有時候幾天解決不了。
那一點不和諧因素倒不是因為賞錢問題。報子的鑼聲引起大家的關(guān)注,引來很多人看熱鬧。他們走到東昌坊口周家新臺門前,把鑼越發(fā)敲得響。全臺門的人都出來看。報子進了大廳,齊聲叫喊道:“請老太太拿金簪來拆封!恭喜周福清老爺點了翰林了!”
周福清的母親姓戴,娘家也是官宦人家。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進來對她說,報子正在向家里趕來,要她出去迎接。但她穩(wěn)坐屋內(nèi),不慌不忙。直等到報子進了大廳,她才緩緩地從屋里走出來。
廳堂里黑壓壓跪著一群人,那都是周家三臺門房族人。他們感到光榮,跪謝這位含辛茹苦的母親,傾幾十年的心血培養(yǎng)出一個官人。門外吵嚷?lián)頂D的是鄰居們。
報子遞交報帖給老太太。她取下頭上的金簪,挑開封口,打開看,上面寫著:捷報 貴府老爺周福清,辛未科會試,中試第一百九十九名,殿試第三甲第十五名,朝考第一等第四十一名,欽點翰林院庶吉士。
有人走過來接過報帖,將它貼在大廳的墻上。
老太太拿出一筆賞金給報子,他們回報局去了。老太太也不管廳里跪著的族人,徑自回到屋里。她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高興。后來,親族中給她報信的人說,當他們進屋告訴老太太這個喜訊時,伴著外面隱隱傳來的鑼聲,老太太卻放聲大哭。他們詫異地問,遇了喜事為什么哭?老太太連聲叫道:“拆家者!拆家者!”
果然,多年后,她的兒子因為科場案發(fā),被皇帝判了死刑,緩期執(zhí)行。迷信的人說,是老太太在大喜日子里哭喊“拆家者”播下了不吉利的種子。
其實,仔細想來,老太太不管怎么說還是高興的。喜極而泣,是人情常有的事。喜極而悲,在她這樣的年齡也是可以理解的。官與“拆家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呢?做官固然帶給人榮耀和威權(quán),但也很不保險,得來難,失去易,如果在皇帝身邊侍候,更要萬分小心,君不聞“伴君如伴虎”,說錯一句話就可能掉腦袋。即便是把官平安地做下去,也還很可能拆家。因為,做官發(fā)財,家業(yè)一時興旺,兒孫們就養(yǎng)尊處優(yōu),游手好閑,坐吃山空,甚至會到流落街頭的地步!
老太太也許正是想到這一點,才放聲大哭的。她有親身體驗。
她的娘家也是高門大族——戴家臺門離周家老臺門只有幾十步路。周福清小時候,戴家正當鼎盛。他到姥姥家玩,看到表弟們吃穿都很闊綽,身上都有兩個銀袋,大塊的銀子裝大銀袋里,小塊的銀子裝小銀袋里,花起錢來大手大腳,經(jīng)常不分親疏請客吃飯,誰想去吃誰就去。在街上買東西擺闊,總是要最貴的。付錢時從銀袋里胡亂抓一把銀子出來,零頭從不讓人找。賣家都知道他們的脾氣,恭維一句:“少爺真好,真爽氣!”他們就得意洋洋地走開去。就這樣進少出多,家道漸漸地敗落下來。
所以老太太說了這樣一句看似不吉利的話,在她實在有說不出的苦處。跪在下面的周家男女老少,哪里知道其中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