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于是,書屋里又復人聲鼎沸。
難不倒的八股文
中國舊式的死記硬背的讀書法弊病很大,因為不講文義,往往學生讀了好幾年,還不知道課文講的是什么內(nèi)容,須得老師逐句講解,才豁然開朗。這就叫開講。有些學生,背誦了好多部經(jīng)文,因為沒有開講,腦子里仍是一盆漿糊,文章當然更做不通。但背誦并非絕對沒有好處,記的東西多,詞匯量大,一旦開講,對理解原文意義不無幫助,而且對寫作也有一定益處。
魯迅學習很用功,也很會找竅門。為了更快地背誦經(jīng)文,他制作了一種書簽,兩邊都有紅色花紋圖案,中間寫著十個小楷字:“讀書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弊x書時,他把書簽夾在書頁里,每讀一遍就從上往下蓋掉一個字,這樣讀過幾遍后,再默讀,不多久,就能將課文背出來了。到了年底,魯迅經(jīng)過幾天的復習,將書往壽先生桌上一放,從從容容地把一年的書背出來。壽先生很贊許他,同學們也都很佩服,紛紛仿效他制作“讀書三到”書簽。
他記憶力很強,讀過的書,經(jīng)久不忘。書屋里大家有時玩一種叫“猜字默詞”的游戲,即一個人讀出一段書,另一個人把它默寫出來。有一次,壽鏡吾先生因事外出,讓其兒子壽洙鄰照看書房。大家就玩起了這種游戲。壽洙鄰念的一段難度很大,是《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的最后幾句:“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 鮪發(fā)發(fā),葭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贝蠹叶紴轸斞改笠话押?。經(jīng)書上的字往往不讀本音而讀破音,跟著老師讀出來容易,真到寫的時候,常常錯誤百出。很顯然,壽洙鄰是想考考魯迅的默寫能力。魯迅沒有被難倒,他從容地拿起筆,一字不差地將這一段寫了下來。
魯迅讀書多而且熟,所以他對對子的本領(lǐng)也很高。因為中國文字的特殊性,對對子能考察出一個讀書人學問是否淵博,能否融會貫通,能否正確把握文字的平仄,正確運用同義詞、反義詞。學生開始讀書,都要練習這種技藝,講究字字準確,聲聲悅耳,“紅花”必須對“綠葉”,前兩個字是平聲,后兩個字就須是仄聲,對“黃葉”就算是錯誤。
魯迅對對子,立意新穎而又言必有據(jù),在班上出類拔萃。有一次,壽鏡吾先生出了一個“獨角獸”的三字題,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對起來,有對“二頭蛇”和“三腳蟾”的,也有對“八腳蟲”和“九頭鳥”的。還有一位竟對上個“四眼狗”,大家禁不住大笑起來。壽老先生將他訓了一頓:“‘獨角獸’是麒麟,‘四眼狗’是什么?你見過嗎?以不存在的東西對實有的東西,根本不對!”魯迅對了個“比目魚”,這是他從讀過的《爾雅》上看到過的,壽先生聽了十分贊許地說:“對得好,‘獨’不是數(shù)字,但含有單的意思,‘比’也不是數(shù)字,但含有雙的意思??梢娬翂凼怯昧诵牡??!?/p>
從三言到五言,對課越發(fā)難了。有一次,壽鏡吾先生出了一個五字課題“陷獸入阱中”,同學們都皺著眉頭,苦思冥想,對不上來。還是魯迅,根據(jù)《尚書》里那句“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對出“放牛歸野林”,又受到老師的夸獎。
壽先生講課認真,有時候還有一些獨到的見解。書屋每天八點上課,學生背完頭天的課文,就站在他的書桌的周圍,聽他講新課。他喜歡魏晉文章,又特別喜歡不為五斗米折腰而隱居不仕的陶淵明的詩文。一次,當講到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時,壽先生指著課文中“好讀書不求甚解”一句,對學生們說:“‘不求甚解’是不去看注釋,而只讀本文的意思?!爆F(xiàn)在國文中“不求甚解”一詞含有馬馬虎虎、得過且過的意思。陶淵明那么大的學問,肯定不會是馬馬虎虎讀出來的。原來,古書上常常充斥著典故,一句話里,有時竟有兩三個,需要加一大串注解,一般人才能讀懂其義。然而,這樣夾纏著讀書還有多少情趣呢?陶淵明一來學問好,二來喜歡順著文本一氣呵成讀下去,以體會其聲韻之美和含義之深,所以不刻意去探究注釋。這個解說很有道理,魯迅一直到晚年還記得,并且專門寫了《不求甚解》一文,堅持這種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