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事是一個接一個。不久，東關的小姑父家派人來傳信說，小姑母病重，并用船把蔣老太太接走了。小姑母名康，是蔣老太太所生，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又過了些時候，姑父家又派船把父親也接去了。一家人知道了事情的嚴重，心里都很緊張。幾天后，傳來了小姑姑的死訊。

小姑姑剛剛生了一個兒子，不成想得了產后熱。這時正是8月間，天是出奇的悶熱，她臉燒得通紅，不停地說胡話，臨終的時候，看著窗戶出神地說：“紅蝙蝠飛進來了！來接我了！”

她的死使侄子們很悲傷。因為她一直待他們很好，在家的時候給他們講故事唱歌。她出嫁那天，大家依依不舍，壽還鉆進她的花轎里，想同她一起去，大人們勸了好久才把他拉出來。她的夫家姓金，丈夫是個秀才，他們感情算是不錯的。只是她同公公婆婆不大合得來，聽說也受了一些折磨。

老大樟壽代表全家去參加了葬禮。他十分難過，回來后寫了一篇祭文，非常氣憤地問上天神明，為什么好人不得善終，頗有屈原《天問》的風格。文中還特別提到紅蝙蝠，問這紅蝙蝠是神的使者呢還是魔鬼呢，無論它是什么，它都是可詛咒的，因為它害了他們那和藹可親的姑母。

父親的心情越來越壞。他常躲在自己的房里，很少出門。也許是怕見人，他只有呆呆地怨自己的命苦。有一天，孩子們正要去向他請安，在門外聽見他跟母親說：“我的名字是不吉利的，你看‘用吉’，把‘周’拆散了，真是奇怪，怎么會起這樣一個名字！”

這一年，老三松壽也入學了。

看到三個孩子喜歡讀書，父親多少得到些安慰，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們身上了。

可是不久，父親病倒了。那天，他正坐在他的房間的北窗下，突然吐起血來，正吐在窗外的小天井里。大家都嚇壞了。平時只看見他臉色很不好，有時候會無端地生起氣來。想不到現在從內里來了病，那年他只有30歲啊。

趕緊去請醫(yī)生。醫(yī)生診斷一番，發(fā)揮其“醫(yī)者意也”的理論，說，吐血可以用墨水來治，并且須用陳年的墨磨的汁。因為墨的黑色可以蓋過紅色的血。于是大家立即磨了一碗，父親強迫自己喝了下去。

可能是病在初期，他吐一陣血后就止住，平時還能活動。家人對他更加小心翼翼。血吐得多，按理就需要好好補養(yǎng)。紹興當地的土方認為藕是能補血的。從此，母親的一項工作就是一大早起來給父親榨藕汁，等他醒來，端到他屋里讓他喝下去。過了一段時間，父親的病好起來，可以出來走動了。

他的病雖然見好，但他卻從此染上一個惡習——吸鴉片煙。那是子傳公公的妻子也就是衍太太的主意，說他身體虛弱，可以每天少吸一點鴉片試試。周伯宜一試，頓時就來了精神，不想從此就上了癮。

他本來平時喜歡喝一點酒，吐了血以后他更喝得多了一些。他下酒的東西常用水果，總是讓老大上街去給他買鴨兒梨、蘋果和花紅之類。晚上喝酒，孩子們也可以湊湊熱鬧的。幾個兒子坐在他身邊，聽他講聊齋故事，講得陰慘可怕，聽得欲罷不能。他高興的時候就講得很長，還不時地給孩子們水果吃。但他的好脾氣維持不了多久，酒喝得多了，想起來不順心的事，他的臉色就變得特別難看。孩子們知趣，趕緊起身走開。

他喝醉酒時，性情暴躁，但他從不打罵孩子，也不跟妻子吵架，而是獨自生悶氣。他不想看見別人，心情很壞時，他一個人在床前吃飯。妻子給他斟好酒，然后離開。孩子們常在吃飯時聽見摔碎酒盅的聲音，他們跑過去看，見父親把飯碗扔到窗外，然后是把盛著菜的碗一個個扔出去。他這么扔著，姿態(tài)顯得很沉靜，臉上壓抑著一種悲哀和憂郁之氣。孩子們并不理解父親的心情，覺得很奇怪。

周伯宜也知道自己跟家人發(fā)火不對。等發(fā)完火，他會平靜下來，脾氣又好一些了。本家的長輩問他為什么摔碗，是不是跟妻子吵架，他總是說：“沒有的事，她從來不和我吵架，摔碗是我脾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