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深夜秦漢回到戲班子之后,輾轉(zhuǎn)反復,怎么也睡不著。他起床,在月色中對著鏡子,往受傷的臉上涂抹彩妝。每一道傷痕之上,他都要深深地畫上一筆。他并不知道,他這樣做什么也留不住。他趴在窗欞上,仰望蒼蒼莽莽翻涌著墨藍色欲望的夜空,任淚水在他濃妝的面龐上縱橫出了肆意的溝壑。
凌晨四五點的時候,早起的小童發(fā)現(xiàn)了渾身已經(jīng)冰涼的秦漢。他們將面容似癡了一般的他扶到床上,師傅,你這又何苦,何苦呢?
沒有何苦,他只有甘愿,若問秦楚當年與慕中陽的那一段往事,秦楚又哪里會講何苦,講后悔呢?!
小童們慌亂地為秦漢清理傷口。秦漢看著這一群尚且年幼的孩子,他們都與自己一樣,因為各種無奈在幼時就開始學唱花旦。秦漢突然疼痛,他對這一幫不諳世事的孩子高聲怒吼,莫沾它,莫沾它!
莫沾它。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唱花旦的男子間一句傳承的言語。它本是一句警告,可是因為沒人能夠逃得脫,沒人能夠忍住不去沾,這句話已儼然有了咒語的味道。
西夏,要怎么讓你知道我耐不住不去碰你,要怎么讓我告訴你我此刻思念你而把我的心思念得要緊的疼痛?
秦漢就此休養(yǎng)了整整一個月而沒有見外人,他只偶爾在戲班子內(nèi)部露面。因為他的臉,他是絕世的男子,他的臉勝于他的命。宋家三少爺來看過秦漢數(shù)次,他們只泡一杯香茗,就可在密室里長談一夜。小童們一次次聽見密室中傳來劇烈的爭吵聲、廝打聲、或是壓抑的哭泣聲,但是在清晨到來的時候,他們又會看見秦漢與宋玉肩并肩地走出來,面色是一片隱忍的平和。
宋玉對著秦漢感嘆道,宿命,真是宿命!當初你家先生就告誡你莫沾它,而西夏自己也提醒你要遠離她。你不聽,你始終不肯聽,你最終忍不住去招惹她。你看你現(xiàn)在的這般痛,是報應,更是代價。
秦漢低頭不語,兩手緊緊地摳住膝蓋骨,上身輕微地顫抖。他憶起那一片媚惑的桃紅色,在星月童話一般的光輝中坦露出赤裸的上體,還有她呆滯的面龐,她滿含憤恨的詛咒。秦漢暗想:叫你這個混血女子如此迷離多情,那也怨不得我對你念念不忘,對你處心積慮了。
宋玉似看透了秦漢的心思一般,他靠在石桌上,聳著削瘦的雙肩,諱莫如深地微笑,笑容深沉而內(nèi)斂:你若不怕那前世的詛咒,那你只管奔到西夏的面前,只是你不要忘記秦楚與慕中陽是怎樣的結(jié)果,不要忘記你的花旦出身。
秦漢的面容一下子憤怒了起來,他沖過去揪住宋玉的衣領(lǐng)吼,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提醒我是個唱花旦的,你鄙視我?你說對嗎?
宋玉的兩行淚水直刷刷地就下來了:我鄙視你?我與你相識如此多年,到頭來你只認為我鄙視你?當初是誰說過只有你我能夠看到彼此的靈魂?又是誰說過此生也只甘愿被我這樣看到靈魂?你都糊涂了嗎?你全部忘卻了嗎?你若是愛那西夏愛到這般不分好歹、難辨是非的地步,我倒不如替你殺了她,免得她再來禍害你!我對你是怎樣的情誼,難道你會不清楚嗎?
秦漢愣住,伸出手去揉宋玉那張柔軟蒼白的面龐,他的臉就像蒼茫的海水中被浸泡得腫脹的花朵,有著一種一觸即發(fā)的破綻的姿態(tài)。我懂,我知道,我清楚,我明白,我沒有忘卻,我全都記得!只是你知道我的艱難嗎?我已是被西夏掏空了魂魄的人,救不得了,你放了我,你讓我去愛她吧。我那樣得割舍不下,割舍不得。
你想做的事情,我哪里有過阻攔的時候?哪次不是一無退路地支持你。我知道西夏美,西夏妖,你戀她。我當然希望你能夠好好地愛,只是你別忘記,當你受傷的時候,我這里始終有為你而存留的紗布和藥水。你的血,最終還得我來止。
秦漢不是忘記了宋玉是那個能夠?qū)⑺r血止住的人,只是秦漢知道,宋玉自己本就是一個脆弱得血流不止的男子。秦漢不忍讓兩個人的鮮血流到一處,因為他清楚那樣的繁華過后,畢竟有太過蒼涼的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