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話筒扔到一邊，里面還絮絮叨叨地傳來她的聲音，讓他的心翻滾著絞了起來。他脫掉拖鞋，在沙發(fā)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直到電話那里再沒有什么動靜。他猜想她還是將電話扣掉了，她自己想必也沒有信心讓他趕回去陪她將孩子打掉。這讓他太絕望，幾乎讓他生了輕生的念頭?？墒撬茉趺崔k呢？是的，倘若他真的不去看她，那么手術(shù)后她就會是一個人，而他必定會因著擔(dān)心她的身體而焦灼，那對于他則是更大更深重的折磨。他還是惦記她，即使她做了再多對不起他的事情，他都絲毫無法記恨她。相反的，倘若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還是會毫無條件地照做，就像遵從一個他頂禮膜拜的神。對于他的神，他還能拒絕什么呢？況且他絲毫無法控制自己不記掛她。

他最后還是撥通了航空公司的電話，訂了一張回去的機票。

可是這一次他太焦急了，焦急到全然忘記了手下對他的叮囑，只身一人不知死活地搭國際班機回了去。他怎么能知道回去的情形呢？沒有任何人告訴他，他的樣子已經(jīng)上了他的城市幾乎所有的報紙，鋪天蓋地的，讓他一旦露面，便在劫難逃。可是當(dāng)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全然來不及，有警察來帶走他了。他們告訴他，你出現(xiàn)在機場入口的那一刻，我們就記錄下了你的模樣，現(xiàn)在你怎樣也逃不掉了。

在此之前他也想過這樣情形的發(fā)生。他早就知道，因為她，他必然不會是一個成功的販毒者，因為她，他已經(jīng)心性大亂，再難成事?？伤绾我矝]有想到這一天竟來得那樣地快，連供給她花上一輩子的錢都沒法給她，他就必須離她而去了。

男人被判了死刑，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他還是請求在他臨死的那一天能夠再跟她見一次面。

那天她去了刑場看他，他被鐵鎖縛著雙手，可是樣子依然清潔，那是他懇求看守的小兄弟為他梳洗的。最后一次見到她了，總不能太邋遢吧?？此齺砹?，他還強打著微笑看她，他說，對不起，沒能陪你把手術(shù)做了，可是我很盡力了，你知道的。

她含糊地搖了搖頭，她說，我沒有懷孕，我騙你的。

他突然覺得腦子像炸了一樣，原本對死亡的釋然在一瞬間化了去。他該說什么好，對于她的事，他是那樣的盡心盡力，絲毫不愿馬虎，最后連自己的命都搭了進去，可是她竟告訴他那都是虛假的，都是騙他。他苦笑了一聲，他對她說，你可知道，因為你的這句話，我馬上就得死，你知不知道？

她突然笑了，像一朵回旋在風(fēng)里的明艷的小花，他從來沒看她這樣開心地笑過。她慢悠悠地說，我當(dāng)然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這明明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我就是想讓你死，你明白嗎！

我就是想讓你死！這句話多么的劇烈，讓他的原本細軟的生命終于轟然坍塌。他原以為她會為他落幾滴眼淚的，倘若不落淚，至少也應(yīng)該看到她的一點點憂傷。可是是真的嗎？她竟然一點都不憂傷，她在笑，笑得開懷，她還在詛咒他，要他早死。他突然在一旁哭得崩潰。她不理會他，又伏在他耳邊，得意地說，你真蠢，你從來都不曾想過，一個七歲的孩子會忘記他的仇人的樣子嗎？是的，我認得你，我永遠都認得你，自從你狠心地把我的小指切下的那一刻，我就下定了決心，讓你賠上你的命。為了把你弄死，我?guī)缀醢盐蚁掳胼呑拥男腋４盍诉M去。不過還好，總算什么都沒白費，我終于做到了，你看，你馬上就要死了，你總算得到報應(yīng)了，真是好。

他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這么多年來他最不愿想的就是這個，原來從一開始她就認得他，并且記恨他。他原以為倘若他為她做了這般多的事，即便她最后知道了他與她的淵源，也理應(yīng)不再指責(zé)他。可是事情與他想的完全相反，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恨他，并且處心積慮地要他死。沒錯，在她騙他回來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找他，他一出現(xiàn)，必是死路一條，所以她將他騙了回來。她早就知道，唯有這樣說，他才會拼死地跑回來見她，他對她是這樣的忠心，怎么會忍心拒絕她呢？她可真是陰險。

可是他不能恨她，決不會。自從他把她的手指切下，對于她的愧疚像影子一樣牢牢地系在他身上。后來巧遇了她，他就更是下定了決心，無論他怎樣，他都要她能夠好起來。他還在想的只是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再努力一次，他勸她再不要做那些事情，他告訴她他還有一筆錢藏在大西洋的淺海處，倘若她驅(qū)船前往，那些錢足夠她揮霍一輩子，可是她都不再理會了。她扭過頭轉(zhuǎn)身離開，走的時候她對槍手說，我的話說完了，你們可以處死他了。她的表情那樣的輕蔑，他終于落了淚。

他知道，一切都是白費了，他再不能為她做什么事情，再不能。

槍聲響起的時候，他突然看到有許多花花綠綠的手印向他飛過來了，他們都有著清一色的四個手指，就像一塊塊斑斕的楓葉，真是好看。他于是想起了她，她仿佛還是十多年前的小模樣，看上去也算友好。他于是說你幫我把小指頭也切下來吧，這樣我就可以加入它們了，它們太好看，真讓人眼饞。她于是就很痛快地拿出一把折刀，將它切下，丟到了一旁。

嗯，好了，切下來了。她拍了拍巴掌，笑嘻嘻地說。

他看了看她，突然欣喜地落了淚，她終于也為他做了一件事，唯一的一件，可是對于他而言，這是件大事情，比什么都要大。他充滿感激地看著她，暗暗地下了決心。他想，無論如何，他都會微笑著將這件事情帶到墳?zāi)估锶?，這是唯一會讓他安息的事情，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