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平雪(9)

閻連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閻連科


楊說你預(yù)感今天咱們馬到成功才讓蒸包子?

祁說有高興事了我就想包子。

楊說你看出來四連是你說了算,因為你人格高,很多事我指導(dǎo)員都聽你連長的。

祁說別說誰聽誰,一塊把四連搞上去。

楊說工作上去靠班子,靠咱二人沒矛盾。

祁說我保證一點(diǎn),姓祁的死也不會提你意見。

楊說有你這句話,不打仗我也是你生死兄弟。

到此,祁也動情,楊也動情。情之所至,兩相便都默言無聲,步子走得溫溫吞吞。時已至太陽西偏,亮亮白光含了紫紅,球紅一圓,如剪紙樣貼在西天,仿佛風(fēng)一吹,那太陽便飄然下落。他們肩扛紅日,影子在前,引著去路,就那么回到了黃河故道的兵營。到莽原酒家時候,楊說,連長,晚上開個動員大會吧。

祁說,開吧,我組織,你動員,一定要把閱兵臺在一天內(nèi)扒掉。

楊說我們干部要帶頭出幾身汗。

祁說開完軍人大會再開個干部會。

就回到了那擱淺的排筏似的兵營。果然夜間吃包子,祁吃得很多,楊也吃得很多。

夜間開了會。

軍人大會是在連部門口召開的。月亮在天上明著一輪,目穿樹枝,能看見其中的身影一抹。無風(fēng),樹枝硬擎在空中,仿佛天是它們撐了起來。起初,會址習(xí)慣在飯?zhí)?,然部隊集合起,電卻停了,兵營沉進(jìn)夜里,如沉沒的船,悄無聲息。副連長苗組織的部隊,部隊在電視新聞后的夜色里,站得不甚齊整,如并列的三根弧線。不齊也就算了,橫豎是沉在夜里。苗請示祁,說會還開嗎?祁說下了冰雹,仗也得打。祁立在隊列前方,咳了嗓子,喚了立正、稍息,突然又揚(yáng)起嗓門,大喚一聲坐下。部隊一統(tǒng)地一怔,都齊齊地坐地上。剛剛雪化日落,地上還潮著潤氣,滲滲的涼。別處連排的宿舍,昏昏出零星亮光。有兵從昏暗的屋中出來,指著星月說三道四。四連這兒,顯出十二分吃緊。這么濕的地面,如雨后翻掘的土地,松軟而散著泥味,讓部隊坐下,必有特殊。兵們坐下了,都意識到嚴(yán)重,于是一片啞然,等那到來的吃驚。祁說我們今夜開個軍人動員大會,有一項緊急任務(wù),需要我們四連完成,這是考驗我們四連的一次機(jī)會,也是黨員、團(tuán)員沖鋒陷陣的時刻。照常例,下面,祁該說出那緊急的實(shí)質(zhì),然連長祁卻突然啞住。這啞住更襯出那緊急的急緊,使部隊立刻在一種戰(zhàn)時的狀態(tài)中等待著。祁看見,身下上百個士兵,還有三個排長,一位代排長,兩個志愿兵的眼,都灼灼出急切的光澤,望他如望不期而至的一位將軍。這是祁正式任連長后的第一次講話,祁突然想起:小的時候,爹是生產(chǎn)隊長,夜飯后爹抱著祁,去到一棵大樹下,讓祁敲那牛車輪子鐘。月色溶溶,光如水流,月亮豐豐滿滿,懸在大樹枝頭。天很熱,爹說有風(fēng)就好,風(fēng)就果然而至,樹枝把滿月割得一塊一塊。爹遞給祁一塊石頭,鵝卵石,把祁舉到頭頂,爹說敲吧,用力,祁就使勁地敲砸一陣。那時祁六歲,依稀記得,鐘敲得很響,聲音悠悠,蕩動在村落上空,把寧靜的村落,震出一串串腳音。待那聲音止了,村人們都端著飯碗,拿著蒲扇,來到樹下開會。有老人說爹,今夜不像你敲的鐘。

爹說是我孩娃敲的。

那人說這孩娃長大也是隊長的料。

爹拍拍祁的頭,說一邊耍去,爹就立在一塊石上,從村頭第一戶說起,二狗來沒?三得呢?麥全家誰來了?去把你爹叫來。長壽家來了誰……查完戶名,爹提高嗓門,說明兒天大隊開批斗大會,還要讓壞分子游街。明兒批斗的是新對象,大隊說這是埋得最深的炸彈,要炸了能把河水炸干。你們猜這是誰?村人們都靜著耳朵等爹說出那個人名,可爹忽然想解小溲,爹就走下石頭去解小溲了,村人們就那么靜候。村人們靜候的神色,永久地留在祁的腦里,看著這月下的兵,祁想到了做過隊長的爹,他忽然想走開。他覺得自己的作派,真的像爹了。他不想像爹。爹是隊長,自己是連長。爹是農(nóng)民,自己是軍人。爹指派的鋤耙,自己指揮的是槍支。祁想自己決不能像爹,讓兵們坐著涼地,自己立在高處講話。祁望了望身下的兵,說如果地面太涼,大家可以把鞋脫掉一只坐。

有兵開始脫鞋。

祁又說:軍隊就是軍隊,大家統(tǒng)一脫掉右鞋,把右腳放到左腳上。要統(tǒng)一!

兵都統(tǒng)一脫了右鞋,將右腳統(tǒng)一擱到左腳上。

祁再說:下面,由指導(dǎo)員對緊急任務(wù)進(jìn)行緊急動員!

政指楊從列隊一邊上了前去,祁退到了剛才楊站的位置。月亮似乎在天空凝著不動,星星更是一粒一粒僵硬。地上的月光,如一層出盆即結(jié)的冰水。政指楊的動員詞脆清脆清,如荒草地顫流的河。他說了任務(wù)的內(nèi)容,說了任務(wù)的急迫性,最后,他從三個方面闡述完成這次突擊任務(wù)的意義。

楊說:

首先,完成這次任務(wù),是上級黨組織對我們四連的信任。一個人、一個組、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一個營……什么最重要?上級黨組織的信任最重要。沒有信任,就沒有依靠;沒有信任,就沒有力量的源泉;沒有信任,就沒有工作的意義。信任是一種榮譽(yù),信任是一種光榮,信任是一種責(zé)任。沒有信任的連隊,是沒有方向的連隊;沒有信任的連隊,是沒有責(zé)任心的連隊??蛇@一切,我們四連都有。有了應(yīng)該怎么辦?那就是不辜負(fù)營黨委團(tuán)黨委的信任,拿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戰(zhàn)勝一切困難和敵人的大無畏精神,迎著困難上,斗三九、戰(zhàn)嚴(yán)寒,保質(zhì)、保量、提前完成任務(wù)!

其次,完成這次任務(wù),是對我們四連全體戰(zhàn)士的一次大閱兵。誰英雄,誰好漢,考驗面前見……

楊朗誦,像為這朗誦曾準(zhǔn)備過長時長日。祁立在月光中,風(fēng)吹著他的神思,心上走過一抹涼意,卻冷丁想起妻的來信。來信是從團(tuán)部回來后拆讀的,信問他的正連命令下沒有,沒下干脆解甲歸故里,說天下沒有不養(yǎng)人的飯,五谷雜糧,都可肥身壯筋。祁想回去給妻回信。

祁就回屋給妻寫信了。

祁有個習(xí)慣,給妻寫信,必得先用熱水凈手,把桌子擦出亮色,仿佛不這樣,會玷污了他和妻的情愛。妻在縣醫(yī)院做護(hù)理,日常分外講究干凈,祁如在信上濺上一滴墨水,妻的下封回信必然會說:請你不要這樣。意思那么純,信紙這么的臟,我真懷疑你的心里是不是和信寫的一樣,進(jìn)而懷疑,你們這些軍人,是否人也做得虛偽。祁給妻寫的回信很麻。祁在高興與不高興的兩個時候,那信寫的都很麻,除了妻,外人若看,必得嚇出汗來,說這是祁嗎?祁是這樣的人?

祁寫道:

我妻小雀:

想你想得不如死了。白天忙忙碌碌,一天都在革命,入夜躺在床上,便把革命丟在一邊,以為你就在床上,急忙忙脫衣上去,鉆進(jìn)被窩時,那涼才告訴我說,妻你遠(yuǎn)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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