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平雪(15)

閻連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閻連科


然后祁讓一兵去通知楊,說晚上加菜,干完收工,祁就回了屋。

祁回屋坐下,又從屋里出來。

祁在門口站站,又立到了雪地。

祁不知自己該干些什么。面前的雪,隨物賦形,樹枝上是條條的白,房坡上是斜斜的白,地上是平平的白。白得單調無韻,無休無止。雪似乎落得無力了,輕飄飄絮樣戀著天空,不肯落下,可還是柔弱地落了下來。也不再像早先一樣冷,許是凍得麻了。時間也許是四點,也許是四點有余。天空有了暗淡,顯得悶胸壓肺。祁在雪地立下一刻,信著步子走路,他不往閱兵臺那兒,就在門口旋了一圈,留下一圈腳印,朝路上去了。有三連的兵披著大衣下哨,大衣外又罩了雨衣,槍在大衣內頂起高高一豎,走路弄出堅硬的聲響。那兵祁曾帶過,同祁相對而過時,說連長好,祁說你好。兵說好大的雪,連長去開會?祁說走走。兵去了,祁走著。祁一步步走到了兵營門口,在門口同哨兵閑了幾句,又信了步子。

祁到兵營外,同是雪天,同是飄飄雪花,祁猛地覺到心胸寬了很多。他立在田地邊上,地埂白蟒樣橫在腳下。雪在田野上落,原來和兵營不是一樣的落。兵營的雪落得扭扭歪歪,相互交錯,田野的雪卻落得一線一線,都有軌跡,下一片是沿著上片的路走,只是觸著地面時,才略微地一拐,把雪在地上鋪得絨平。天地也自然開闊,雖都是茫茫一片,這兒擋了視線的是迷迷落雪,而不是兵營的營房。營房擋了視線,是什么也想不到了,只盼著雪??;迷迷落雪擋了視線,卻使祁想到,也許那迷迷的后邊,天高日麗,一片開闊,麥苗正綠綠滿地,有羊在啃著苗兒,牧羊的孩娃,取出小雞,在田地中央撒尿,一只山羊歪著腦袋接那尿喝,孩娃飛起一腳,尿止了,羊走了,孩娃又接著撒尿,沖出一個田地窩兒,麥苗根白亮亮裸在窩里,孩娃用腳踢些黃土,蓋了尿窩,在那田地中的陽光里翻起筋斗,扔腿打著車輪,和羊群混在一起。祁以為那孩娃就是祁的影子,心里充滿了愉意。祁兒時牧過羊的,做過那孩娃的事。祁抬腳翻過雪埂,朝田地里走去,期望能把自己溶入田里。雪撫著祁的臉和脖子,冷得舒適。他在田里走了很深,看見有絨絨一個團兒,在雪地滾去不見了。祁心中顫抖一下,以為又是一只兔子,快步地跟去,眼前就豎了一道田埂,埂腳下有一小洞,毛臊味從洞里香出來,撲進祁的鼻子。祁把胳膊伸進洞內,撈了一把熱暖和幾根黃鼠狼毛,爬在洞口深深吸了幾鼻暖臊,通身的舒坦。祁望著雪地黃鼠狼躍跳的痕跡,走了幾步,跡痕埋隱進了積雪,祁感到一種愜意的失落。黃鼠狼在雪地一般不會出窩,出窩了,不用多久,它就看不見了,眼迷了。

祁想起了兒時,寒冬里封雪,自己在一個爺家圍著柴火聽古,手里剝著玉米,火里烤著紅薯,同齡的孩娃都聽得迷時,自己趴到那爺?shù)拇采?,從墻壁上摘下爺?shù)墨C槍,等都正吃熱香的紅薯時,自己溜出門來,在雪地上拔著小腿,悄沒聲息的消失在山梁上。

山梁上靜的白,白的靜,祁從這塊田里拔進那塊田里。忽然看見對面有東西跳了一下,忙默涉幾步,趴在雪埂上,等那東西又動時,瞄上了,再動時,槍響了。以為沒有打中,跑過去,卻見有東西臥在血里,溶了一層雪。以為是兔子,提起方知是只黃鼠狼,又掃興,又高興,轉身時,那爺已領著娃們尋著槍聲走來。爺吼了幾句,又拿手輕輕拍了祁的后腦殼。提上黃鼠狼回去,剝了皮煮肉吃。肉有香味,也有臊味,吃了一些,端鍋倒進雪地,方才聞到香味比臊味更濃。把那黃鼠狼皮塞一桶麥秸,掛在房檐風干后,用皮做了耳暖,用尾做了毛筆。耳暖成了,護著耳朵上學,毛筆未成,大字也沒寫好,考上中學了,再后就當了兵來……

立在雪地回想時,祁心如一張白紙,潔潔素素,周身流著溫暖的血液,仿佛自己被雪白的棉花包了,柔柔的暖,柔柔的快樂。然就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兵營門口有轟轟哼哼的車聲,轉過頭來,看見營部那輛吉普,急急地馳出營房,吐一路黑煙,上了雪封的公路,朝團部那兒去了。祁忽然感到掃興,發(fā)現(xiàn)天已模糊黑下,開始拔著雪地,回了營房,心里沉沉。如壓著一塊煙熏的冰雪,適才的愜意不知何故就失了,無影無蹤,想努力提起些興致,無論如何,卻是不行了。

到了開飯時候。

連隊的兵們陸續(xù)從閱兵臺那兒撤回。

祁問:扒完了?

完了,兵說,不好了連長,出了事故。

祁一震,怎么啦?!

兵說一排的閱兵壁還有一段,一米高低,推倒時,不知怎么就砸到了副連長腿上。

驚著,祁問,傷得怎樣?

流了一地血,兵說不知骨頭斷沒。

副連長呢?

送團衛(wèi)生隊了。

指導員呢?

扶副連長去了。

祁急急回到連隊,推開楊的屋門,楊正在倒熱水洗臉。熱水的蒸氣,把楊的臉,蒸得紅潤如血,有亮亮澤光。見了祁,楊說你去了哪兒?沾一身冰雪。祁說副連長怎樣?楊說沒事,破一層腿皮。祁說需要住團衛(wèi)生隊?他想住,楊抬臉笑笑,讓他住幾天,住了一排的兵會全體同意他入黨,都以為他傷了,傷得不輕。祁默下,不知該言說什么,他說過苗,說我理解你,眼下就不知該說什么了。在楊的門口,祁立住如栽著一柱樁子。楊說過來呀,祁說不了,該吃飯了。事情到底辦成了,楊笑意飄飄,說真不容易,全團就評咱一個四連的支部,已報到師里了,要發(fā)獎的。還真是事在人為,祁跟著浮出一層笑,說我回去洗一洗,楊說你回吧,當連長才幾天,就踢好了頭一腳,晚上多喝幾杯。祁又笑,笑得很干。祁轉身要走時,看見楊的床頭放了一卷粉紅的衛(wèi)生紙,那衛(wèi)生紙先前楊總放在抽屜,祁知道的?,F(xiàn)在一卷在枕頭邊,淡紅如霞,艷艷奪目。祁想起楊和妻中午在屋里,窗簾封了,門鎖了,他令通信員守在門口,不許有人打攪。楊妻走了,妻說出差路過,今天必須回去;楊說妻是專門來的,怕她影響工作,打發(fā)走了。祁的心很亂。祁又癡了幾秒,對楊說,等一會你集合部隊,我好好洗洗,換換衣服。說完,祁轉身走了。

祁回屋沒洗,也沒換衣。祁又給自己的妻寫信,信上說,妻你接信后,迅速到郵局給我拍一封電報,電文是妻病重或母病重,速歸速歸。祁告訴妻說,我想你,我想枕著你的胸脯睡一覺,胸脯撐不動了,再枕你的胳膊。祁給妻的信寫得依然很長,三四頁,正寫時,連部門口響起了號聲,號聲清脆,在雪天穿透著散開。一九八五年整編后,連隊已沒號兵了,集合都是吹哨子,大的營區(qū),是用喇叭擴放錄制的號帶和號片。這號吹得很賣力,是進攻號,是電影上常見的那種勝利來臨時的進攻號。祁很驚奇,擱下筆走出屋子,看見政指楊正在雪地倒著銅號中的口液。兵們聽到號聲,都出來集合會餐了。祁說是你吹的?楊笑說,我當過兩年號手,是師里的優(yōu)秀號手。然后拔出號嘴擦著,又說這號是我軍旅生涯的紀念品,就回屋藏號去了。

雪依然地飄落,兵營迷迷的一團,世界也迷迷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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