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她一眼。她正在看著他,似乎還有話要說,情意深長的笑掛在嘴角上,掛在臉頰上。她的眼始終盯著他,像是表面上平靜的兩湖水。事實(shí)上,那平靜下面滿是流動的激情和旋轉(zhuǎn)的渴求。他看見了那激情和渴求。她的胸脯起伏得很厲害,像一口氣兒跑了幾里山路剛剛停下那樣兒。她仿佛就在等著他,臉上的淡黃不見了,代之的是紅暈和熱情。貓?jiān)谒龖牙锕緡9緡=?。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到底該咋辦,咬了一下似乎已裂口的干嘴唇,有一股力氣朝上沖一下。他決定真的去赴那火焰山,然而未及屁股離開凳子,他又朝下一蹲,把腰和肩膀全都彎下不語了。
她倒像是經(jīng)過了大場面的人。
“春生,村里人都窮,你為啥單單給我送白面?”
這問話是給了他過河的橋。只要他說一句心里話,她都會扶著他,達(dá)到彼岸的??墒?,他卻張了張嘴,什么話兒也沒能說出來。
她動了動身子,像要站起來,恩愛寬厚地說:“你咋偏給我白送面?這么多,一大袋。兄弟,你不說我就不要面,說漏嘴了嫂子我不怪你?!?
他仿佛經(jīng)歷了一段險(xiǎn)路,終于抬起了頭,看著她,狠狠心才開了口:“你別問我……我不知道為啥就想給你送面吃,日后我有余面還要給你送……你別問我為啥?!闭f完,他像解脫了,輕松了,就大膽地看著雪梅懷里的貓,那一刻的樣子反倒自然些,就像和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說話一樣兒。
雪梅臉上的熱情立刻減退了,胸脯也如緩過氣兒似的平復(fù)了。她靜靜地重新打量他,眼神里有很厚的感激,就像她渴望一匹野馬,得到的卻是一匹柔靜溫順的馬,雖沒有滿足,畢竟有馬了。她知道,他心里念著她,只不過他不是野馬那種人。燈光晃晃的,他們一時誰也沒說話。過了很大一會兒,她把貓放在床上,過去把油燈頭兒用針挑大點(diǎn),屋里立時又增下幾成光亮。她沒有坐回原處兒,而是有意把自己的臉放在了燈光的最亮處,然后,就像閑聊那樣輕聲問:
“春生,我老不老?”
遲疑一下,春生說:“你長得面嫩。”
“我人樣丑吧?”
他說:“不丑……”
她說:“你肯娶我嗎?”
他呆住了。
“我大你半歲?!彼f,“你娶我我就像姐樣百依百順侍候你一輩子。”
春生慌了。他日日夜夜想過自己和她的很多事,連最邪歪的事都想了一遍又一遍,偏偏就沒有想過和她成親的事。他想答應(yīng),想一口應(yīng)下來,還想再給她跪下說些感激的話,可他知道他辦不到。要是連隊(duì)知道他在駐地有相好的,那就一切都完了。會不讓他當(dāng)“五好戰(zhàn)士”,會年底就把他打發(fā)回家的。他想問她他要退伍回家她跟不跟他走,張開口,卻是極其窩囊地說:“不敢的……組織不允許……”
他說得很輕,結(jié)結(jié)巴巴,就如短理求人寬諒那樣兒。
“真的,不允許……”
他以為雪梅聽了會難受,會恨他,誰知她卻微怔一會兒,跟著淡淡地笑了笑,說:
“聽說你以前的那個守庫的兵就帶著一個媳婦回家了,我知道不是不允許,是你不敢。你嫌我是二婚,不配你?!?
他有些急,想解釋,抬眼一見她滿臉的笑,竟自然隨和得如陽春三月溫暖的風(fēng),也就笑了笑:“不是這樣兒,真的不是雪梅嫂,主要是怕我立不了功,評不上‘五好戰(zhàn)士’哩。”
時光水一般流得有聲有色,轉(zhuǎn)眼之間近了年底。分部的背誦比賽會從早上八時開始,至午時十點(diǎn)四十分結(jié)束,春生以驚人的成績獲得后勤分部的背誦冠軍。中年男人墜落至距地面三尺高低時,他看見山墻下那零亂散開的一片碎磚亂石,呈紅呈黃,或紅黃相間,有棱有角,都十分尖刻地等他落將下去。于是,他更加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死,不是一般的迫在眉睫,而是自己已經(jīng)跨進(jìn)了死亡的大門。在空中翻動著身子,他沒有看到對面山梁上的紅襖女人,卻看到山梁上那牧羊的老人,仰躺在白光里,如同一段枯木漂浮在渾濁的水面上。一群灰白濁濁的羊,懶散地在他周圍的荒草坡上游動。中年男人不假思索就明白那是羊倌四伯,羊倌四伯已經(jīng)六十三歲,放了一輩子羊。先前替隊(duì)里放,后來大隊(duì)改為村,土地分到各家名下,那羊群也各有了新的主人。有了新的主人,仍然歸他放牧。只不過每放一只羊,各戶人家年底給他一些糧食而已。年初,他的老伴死了。死了老伴,在他就如死了一只綿羊。人說四叔,四嬸死了你要想開些。他說我想得開,她死了,我還有一群羊。人說羊終歸不是人,他說都一樣的,年輕時她侍候我,夜間比白天侍候得還好。以后老了,干不動那事了,我就覺得她不光夜間不侍候我,白天也不想侍候我,連給我端碗飯她都懶得動了。
人就笑著問:
“你那么喜愛那號事?”
四伯笑著答:
“你們不知道,人生在世,沒那號事做伴,那活著還有啥滋味!”
四伯六十多歲,有那么好一個女人,有那么一段幾十年有女人日夜侍奉的好光陰,也算沒白來世上走一遭。可是自己呢?中年男人想,就要有一個女人日夜侍奉了,就要可以隨心所欲做那女人男人之事了,卻走過了生死地界兒,跨進(jìn)了人世的那一邊。他有一種來不及深刻思索的悲哀和嘆息,看著地上的石頭閉上了眼。閉上了,他卻看見了那時候的一個輝煌而又灰暗的時刻,耳邊的風(fēng)聲,宛若那時發(fā)獎臺上如海如潮、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獎品是用紅綢包了的精裝《毛澤東選集》四卷本。發(fā)獎時特別是本營的干部戰(zhàn)士們,被青年春生給大伙贏得的榮譽(yù)鼓動得騷動不安,幾乎人人手掌全都拍紅了。連春生自己都驚疑,那四十分鐘的時間,他的記憶,他的反應(yīng)竟是那么敏捷,神速!比賽形式是點(diǎn)背,二百七十一頁的《毛主席語錄》和三十四首的《毛主席詩詞》,由分部首長點(diǎn)題點(diǎn)頁,說到哪頁背到哪頁,點(diǎn)到哪條背哪條,每個營的代表各有四十分鐘的比賽時間。在四十分鐘的紅色時間里,首長共點(diǎn)四十次,其他代表一般會背點(diǎn)數(shù)的二十幾條,而春生,不僅那四十次點(diǎn)背全都背對了,最后附點(diǎn)了十八條,也背得一字不漏。當(dāng)然,僅僅這些也就算了。正如俗言所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中國大地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者,人才濟(jì)濟(jì),高手如林,你青年春生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他在發(fā)獎之后,給干部戰(zhàn)士表演的如流倒背,竟果真能倒背如流,一千多位觀眾面前,分部政委坐在臺子一側(cè),打開語錄最后一頁,默讀了偉大領(lǐng)袖的這樣一段話:“學(xué)習(xí)馬列主義,不但要從書本上學(xué),主要的還要通過階級斗爭、工作實(shí)踐和接近工農(nóng)群眾,才能真正學(xué)到。如果我們的知識分子讀了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書,又在同工農(nóng)群眾接近中,在自己的工作實(shí)踐中有所了解,那末,我們大家就有了共同的語言,不僅有愛國主義方面的共同語言……如果這樣,大家的工作就一定會做得好得多?!?
政委覺得這段話不僅主題鮮明,含意深刻,且讀來繞口難背。于是,就站將起來,到臺子中的麥克風(fēng)前大聲叫:“春生背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