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聞到了他那蒼白而有力的叫聲中,染帶了腥紅的血氣。仿佛一股熱血,從他的喚聲中噴將出來,灑落在石頭上,又飛濺在他的臉上。他感到滿臉是又粘又稠的紅色。熱暖的腥臊氣息,鋪天蓋地般彌漫了整個世界。就在他人生的最后一瞬,他看見那火苗一樣的紅襖,在他的喚聲中朝著自己,紅色的輪子一樣滾了過來。然后,他又覺得自己的身子,如裝滿沙土的麻袋樣,重重地摔在亂磚碎石之上,僅彈一下,由于麻袋太重,沒有彈將起來,只彈飛了許多沙粒似的血滴。就在一落一彈之間,他心里一個震顫,滑過一道亮光。在那亮光的下面,他看見了在張家崖服裝倉庫那一夜教育座談會之后,他熬至夜深人靜,悄悄走出庫房,到張家崖村,摸到女人雪梅家里,雪梅果然沒有插門。他走入那所二十五年一成不變的宅院,就仿佛穿過一條他熟悉的胡同。到胡同的盡頭,方見一方洞天,桃紅李白,陽光燦爛,春天的氣息方興未艾。正懷疑自己是一時迷失,雪梅卻啪一下拉了開關(guān),屋子里猛然燈火通明起來。在眨眼之下,他看到了她如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樣,赤裸裸一絲不掛,用被子半圍半披地包著自己,盤腿坐在床上,活脫如盤腿打坐的菩薩,半帶微笑,半帶端莊,實在是圣潔的無以言表。他怔在門口的燈光下面,盯著她赤裸的身子一動不動,臉上如二十五年前一樣,硬了極厚一層僵呆,正還不及反應(yīng)過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又啪一下拉了開關(guān),屋子里立馬黑乎乎一片潮潤,秋天的涼氣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
于是他一下靈醒過來,便撲了過去。
彼此之間,沒有任何一句言語,好久一陣情愛的狂風(fēng)亂雨之后,她才在黑暗之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不是說你是一個廢人嗎?”
他在黑暗中怔怔地坐將起來。
“我也不知道為啥這就好了?!?
她扳著他的肩膀讓他重又躺下。
“你二十五年沒和女人睡過?”
他惘然地望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谏?
“沒有,真的沒有?!?
她說:“是我讓你好了,你想不想娶我?”
他說:“想。我不走了,我就住這,一輩子住這兒,一輩子替你做牛做馬做驢都行。”
她說:“想一輩子和我過,你就得娶走我,娶到你家,讓我離開這兒。”
他說:“為啥?”
她說:“在這兒我名聲不好,你把我娶得越遠(yuǎn)越好,說不定還能給你生個娃兒。我一輩子懷過兩次孕,因為名聲不好我都去鎮(zhèn)上做掉了?!?
他說:“我家沒房子,二十五年我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看山守林子?!?
她說:“我有錢,你拿走蓋,一個月內(nèi)把房子蓋好,蓋好了,一封電報我就嫁過去。我們安安然然過日子。”
中年男人終于死了。村口的鄰人們聽到他的尖叫,飛樣跑將過來,那新房的山墻下面,已經(jīng)滿地紅血。他趴在血灘里邊,面對著對面山梁,腳蹬著新房的山墻。村人們看到這般情景,站在旁邊大叫了幾聲他的名子,慌忙去報告了兼村長的村黨支部書記。因為他是單身,因為他是退伍軍人,因為他是功臣,村支書慌忙組織群眾進行收尸,翻開他的尸體,準(zhǔn)備給他換掉血衣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頭、腰、腿、肩、渾身上下,都傷痕累累流血不止,有一根手指活脫脫摔斷不知丟到了哪兒。有人去新屋找到了他的一套老式軍裝,想趁著身上還有絲溫暖,各關(guān)節(jié)都還能夠拉彎,把那套二十五年前的軍裝當(dāng)作壽衣?lián)Q到身上。然怎樣拉他的胳膊,那胳膊卻死也不肯動彈一下,又去拉他的手,才看見他的雙手捧金抱銀般護著男人的那樣?xùn)|西。他的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整無缺。十個手指,一個丟了,其余九個,沒有一個不流血破皮。而他雙手護著的男人的那樣?xùn)|西,卻一絲破損沒有,齊齊整整、完完備備躲在他雙手建筑的窩里。
給他換衣服的人指著他的雙手喚:
“支書,你看?!?
兼了村長的村支書走將過來,朝著他雙手捂的地方瞟了一眼,朝著他手下的那樣?xùn)|西踢了一腳,說:
“媽的,什么東西,廢人還愛這玩藝,咋就當(dāng)了功臣!走,都走。讓他的那個女人來給他換衣服,讓他的那個女人來這葬埋他。”
本來,不時興工分了,又不掙錢。村支書這么一說,大家便都罵罵咧咧散著去了,讓那中年男人的尸體晾在血地,捂著他的那樣?xùn)|西,在新房的山墻下面,在光天化日下面,靜等著女人雪梅的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