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一躥老高,由鮮活變?yōu)槠G紅,村街上滿地是大樹漏下的日光片,像碎在地上的亮玻璃。天青到慶賢爺家里,慶賢爺?shù)慕T孫女天芬已被人接回來,正在屋里床頭捏著嗓子哭。慶賢爺要吐一口痰,卡住了,吐不出,臉憋得紅漲,眼珠朝外鼓。大伙忙手忙腳,扶腰捶背。天民用鋼筆撬開慶賢爺?shù)淖?,把手伸進喉嚨掏,翻來覆去,痰沒出來,慶賢爺眼竟翻白了。于是吵鬧聲,呼救聲,山響山響。這會兒,天民手不忙,腳不亂,摸摸慶賢爺?shù)拿},立刻讓天芬取來壽衣,備在床頭;讓天順去請木工,立馬打棺材;讓幾個女人回家扯白布,剪孝衣……他那架勢,嘴動手動,不武不野,指派別人還和他當鄉(xiāng)干部那會兒沒二樣。屋里人都被天民派下一件事兒干,唯天青獨自在一邊,兩手空空閑呆站著。這一刻,天青心里閃一下,忽然意識到,自個已被天民推出眾人之外了。祖先顥、頤的后代分兩支,頤一支,守廟老人慶貴爺一死,僅剩天青一人了,而顥一支,則慶、正、天、廣、明,五代俱全,人丁興旺。加上天青爺和天民爺,為了爭著收藏那套罕見的原版《二程全書》,曾鬧得三十多年不說話,直到父親這一輩,確定把《全書》放在藏書閣,由守廟的慶貴爺收藏時,兩家才算通話和好。天青望著天民那架勢,知道自個也同樣去指派鄉(xiāng)人們,別人是不會順心順意的。這不單是因為天民當過鄉(xiāng)秘書,還因為他是天字輩的老大;還因為眼下是他收藏著那套六十六卷全本原版的《二程全書》;祖先留下這套書,也給藏書人留下一份權力和榮譽,叫程族上像尊敬老人一樣尊敬他……這一切,天青都沒有。他把目光從天民身上收回來,眼里裹著說不清的光,嘴角被翕動的鼻子牽得抖,直想朝誰打一下。死的是慶賢爺?shù)呐#耄烀窦遗R凰幩涝摱嗪?,要是天民的床頭放了壽衣該多好……
突然,慶賢爺頭一歪,天民立馬組織天字輩的人,趁熱身給老爺子穿壽衣,床里床外人成堆,慌慌張張,忙而不亂。天青插不進去手,呆站著,看會兒,心里猛一動,前走幾步,武武野野地把眾人撥過去,也猛一把將天民推開,不由分說,往慶賢爺臉上一趴,嘴對嘴,憋足勁兒,狠吸一下,就含著一口痰,吐到了門口兒。
慶賢爺竟又醒轉過來了。
滿屋的天、廣、明三代老小,一時又驚又喜,癡癡怔怔。最早靈醒過來的天芬,忙不迭兒給天青端來半碗水:“天青哥,漱漱口?!?
“自家爺,又不臟。”天青說著,把天芬拉到院落里,“大妹子,我們不能看著慶賢爺死在床上呀!”
天芬六神無主道:“咋辦哩?大夫還沒來……”
“你是慶賢爺?shù)慕T戶,”天青說,“要信得過你天青哥,就和我一道,把慶賢爺送到縣醫(yī)院。住院的花費,有我,你就別管了?!?
這當兒,從屋里出來一旗子人,眾星捧月般,把天青圍在正當央,聽他指手畫腳說。
天民倚在門框上,點了一根煙,一口吸了大半截。天青才將他推開時,他心里猛地一哆嗦,在世半輩子,還沒有人那樣推過他;也還沒有過一堆程姓人,把別人圍起來,把他晾一邊。且圍的是天青。不曾想今兒天青,做了幾天生意,闖了幾片世界,蓋了幾間房子,厚了幾個腰包,話就粗起來,手就武起來,村人也就把他圍在當央了!他瞟一眼院里人,煙一丟,搖著身子走過來:“天青兄弟,縣醫(yī)院你認識大夫嗎?認識院長嗎?”
天青搖搖頭:“沒熟人。”
“沒熟人就能住上院?”天民抬高嗓門道,“到洛陽去,我不當干部了,倒了骨頭不倒架,一到就能入上院?!?
天青默下一會兒,盯著天芬,看她一臉難色,隨口說,去洛陽也成,錢你不用應記,我掏了。天民說,那怎么行,論門戶你和慶賢爺最遠,說輩分我是天字輩老大,自古都是近門孝大,遠門情深,錢的事該有我們近門近戶拿。然而,回頭看慶賢爺?shù)慕T時,個個都勾頭,臉上沒有那意思,末了,不得不讓天青出一股,天民出一股,大伙出一股。
說動就動。天青急急回家取錢時,見喜梅變臉變色坐在他院里。一見他,忙起身:“天青,我窗臺上那兩包老鼠藥……是不是你拿了?”
天青愣一下:“我鬧老鼠了。”
倆人誰也不說話,對眼看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