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麥罷。天青請牛犁了地,種上玉蜀黍,又把牛牽到喜梅地里犁。高價化肥買了好幾袋,底肥足足的。地里一利索,就動身進城去。
一大早,日光從東山爆出來,血紅半邊天。鎖上門,他去了喜梅家。喜梅住在二道胡同頭,大門口有三道石臺階。上層是廟里的斷石牌,上面“禮壤樂崩便謂禮樂之,不知禮樂嘗亡也……”字跡依稀可見。在故里,祠廟里的殘碑斷碣,散見于各家各戶。蓋房的根基角,飯場的石凳兒,都是這青石。天青上去臺階,推開大門,喜梅沒起床,就爬在窗上喚:“你昨兒夜里沒上門?”
“我知道你今早要來的?!?
“我進城了?!?
“等一會兒,帶點干糧走。”
他聽見喜梅的趿鞋聲,接著,一個手巾兜從窗戶的斷條縫里遞出來,里邊包了十幾個熟雞蛋。他去接那雞蛋時,手在空中僵了僵,望著斷條窗縫,一股苦澀味,堵在了喉嚨里。
那當兒,他住在這個院落東廂里,給她家挑水、拾柴、挖煤。她娘病了,他一口氣背上十二里,去鎮(zhèn)上求大夫。三日一趟,整整三個月,到底把她娘的腿病治好了。
有一夜,是冬天,冷得嘴里結(jié)冰。她娘走了親戚,他睡到半夜,來敲這柳條窗。
“誰?!”
“我。你開一下門,我有話給你說。”
“半夜三更……有話就在窗外說。”
他身上打著哆嗦,結(jié)結(jié)巴巴道:合作化了,地交了公,農(nóng)具、牲畜都歸了合作組,成親吧,年齡老大不小了。成了親,誰也不會再說把地和農(nóng)具還給了地主家。說完了,他聽見她的腳步聲。窗戶糊了紙,可他知道她就站在窗戶下。可苦等半晌,不見她回話,便連聲叫她,說外面冷死人,是死是活讓她吐個字。誰知她卻說:“天青哥,你死了這條心吧,是豬是狗我都嫁,可我不能嫁給你……”
天青渾身一顫,問:“你嫌我是地主兒?”
“我哪也不嫌你……”
“那為啥?”
她啥也不答。他急了,雙手抓住窗子條,搖著叫:“你說為啥兒?為啥兒!不說就是昧良心,這是你爹走時留的話。這幾年,我像親兒子一樣孝敬你娘,你田喜梅昧良心……”他嘶叫著,把窗條都搖斷了。
喜梅看窗子斷了條,就爬在斷條縫里對他哭著吼:“為啥兒?為啥兒!去問你那該死的爹是為啥兒,他不是人,是畜牲……”
他懵了,呆在窗子下,望著斷條窗,半晌回不過來那口氣。
太陽終于脫開那粒醒鮮的紅點,躍在山頂上。極強的日光鋪開來,蓋著嶺梁、河道、田野和村落。一捆陽光,擱在窗臺上,照亮了那條斷窗縫。天青把雞蛋往窗臺上放了五六個,余下的裝兜拿走了。
一會兒,石牌坊的輪廓進了他眼里,“圣旨”二字清晰可辨。南邊牌坊柱子上,被路過的汽車撞掉幾塊磚,如同門牙脫落了,豁豁的。村長正順正在補。先前就總是他修橋補路,天青想,當了村長還只會干這個,這椅子叫你白坐了。
“干啥天青?”正順老遠熱呵呵地問。
“進城,”天青說,“村長,你也不累呀!”
“屁村長,都是程族人,你按家譜叫我嘛?!?
“叫村長還不高興???誰叫我一聲,我給他買瓶杜康酒。”
“天青,給你說個事……模范你當不當?”
“模范,就我這個樣……”
“鄉(xiāng)政府讓咱村報個模范哩。”
“那你嘛?!?
“人家要致富能手呢?!?
“我也不富呀?!?
“聽說今年的獎狀是大鏡框?!?
“鏡框,我怕連獎狀也配不上。”
“掐指頭算算,還只有你合適?!?
“你高看我了,正順叔?!?
“真是這樣的?!?
“你要是不當,我就去試試吧,反正不交稅?!?
“當吧,沒啥虧。”
“那就當吧?!?
“你存了多少錢?”
“沒多少。我想了多日,前村后店,就咱故里窮戶多,你看……我是不是給他們買點啥?”
“這就看你了。”
“買啥?”
“你自個拿主意?!?
“一家一對長毛兔?”
“買多少?”
“一家一對,得四百多塊?!?
“我匯報個五百整數(shù)吧。你別走了,鄉(xiāng)里后天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