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日子極愜意,風(fēng)調(diào)雨順。昨兒天落了一場雨,玉蜀黍吱吱叫著長,滿世界都是嫩綠色。地上津津濕,田里進(jìn)不得人。村人們在街口閑站著。這當(dāng)兒,從石牌坊傳來轟轟的汽車聲,聽來格外壯實有力,似乎故里的地皮都在車輪下顫抖了。人們把目光送出去,見一臺錚亮的解放牌汽車駛進(jìn)了石牌坊,迎著故里開,似乎要從人們的胸上軋過去。
天青果真買了大卡車,還雇了司機試車力,拉了一車沙,隆隆叫著開到自家大門口。下來車,天青把一包煙散給大伙兒:“沒事了,都幫著卸沙子!”
“天青,你干脆把汽車也送給村里吧?!?
“別性急,總有一天村里會有這家伙?!?
“這鳥村……猴年馬月也難有?!?
“只要我天青有汽車,村里遲早都會有?!?
這時候,大隊會計走過來,天青忙過去:“五哥,車買回來了,得以村委會的名分安戶口,勞駕你出一張證明吧。”
老會計吸了天青一支煙,說:“兄弟,叫你哥為難了。天民走時,正順叔專門把村委會的幾個人叫到家里交代說,關(guān)系到全村的事,得給天民說一聲。”
“就是要你蓋一下公章嘛?!?
“蓋公章……要說也沒啥,可天民哥知道了,總歸不太好,這是打著故里的招牌跑車哩?!?
“我去跟村長說一下?!?
“你就別把他往老虎背上推,又有病……下次去洛陽,你給天民說聲不就行了嗎?!?
天青默了口,心想天民也真行,人在洛陽還管著故里的大小事。他狠狠吸了一口煙,領(lǐng)著司機回家了。
喜梅站在大門口,看見車進(jìn)村,忙不迭兒回家把饃湯端進(jìn)天青的屋。這半世光景,風(fēng)風(fēng)雨雨,她和天青都獨身熬日月。她需要他干那些男人們才能干的重活兒,他需要她幫辦一些女人們能操辦的事兒。每戶人家,都占天下一塊地皮,每塊地皮上,得有日光,也得有月光,彼此少不得,何況他們自小就有那條牽日拉月的姻緣線。天久地長,歲月讓故里的人,也習(xí)慣了他們彼此的照看,寬諒了他們的來往。她從胡同走過時,女人們就都打趣地說:“合鍋吃飯吧,多便當(dāng)?!彼睦餆釤岬?,回話說:“老了,日子過獨了,分著利索?!?
廣字輩的幾個小伙在卸車,黃沙揚了滿世界。她再進(jìn)天青屋時,那饃湯,還原封沒動擺在桌子上。站閑的人,對她說天青和司機下館子了。嫌差,她想,他是嫌飯差!她為給他準(zhǔn)備這頓飯,一早就起來,聽到有汽車的轟響聲,就要出門看是不是天青回來了??娠堊龊昧?,他連口湯也不喝。她心里原有的幾分熱喜,立馬涼下來,心一個勁兒朝著冷處沉下去。
全白的湯饃還嫌差,可是那當(dāng)兒,一碗湯就要了人的命。他天青和死人爭饃吃!
那年,在成立合作社的日子里,她嫁了。嫁到了田湖鎮(zhèn),男人姓苗叫大發(fā)。他倆似乎剛剛開始過日子,大發(fā)就走了。死的不值得,僅僅是為了一碗飯!那日月里的光景,紅火盛勢,全鎮(zhèn)人都吃共產(chǎn)主義大食堂,年三十,大發(fā)去分飯,領(lǐng)了兩碗米湯,十八個餃子,全是細(xì)糧,湯也稠得喜人。他提著飯罐,往回走,突然罐繩子斷了,飯罐碎在路當(dāng)央,米湯流一地,餃子上沾滿泥,就為了這米湯,這餃子,他竟吊死在了路邊的槐樹上。
她嫁人,就像出門趕集,跑一趟,辦點兒事,就又回來了。那天,風(fēng)往死里刮,柴草棒子從東村飛西村。入村時,正是中飯那會兒,村里靜默悄息的,一絲炊煙也沒有。各家都閉門關(guān)窗,門板上光光的,沒有門铞兒。是鐵都拿出回爐煉鋼了。連欞星門的铞兒也沒了。廟院的柏樹林,全給砍掉了,柏木耐火,煉鋼經(jīng)得燒。只剩下兩棵老古柏,孤獨、蒼老地站在廟院里。前節(jié)大院留了一地白樹樁,像人被砍了頭,只是沒流血。想到血,她打了個冷顫,便真真地聽到了一聲低沉、變調(diào)的叫聲:
“吱──吱吱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