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看見停工的先祖廟,天青心里就悶脹。窩著一股火,那火又沒有地場燒,就把自個嘴上燒得起燎泡,白米粒般好幾個。他覺得自個像條野狗樣,天民撿去喂幾天,逗著耍兒耍兒,把自個精力耗了一大半,自個還要感謝天民喂那幾天食。
這種耍兒對天青已不是頭回了。
那一年,有一日陽光暖暖的,曬在新修的大寨梯田上,就像給人們蓋了一層棉被子。隊長沒有來,村人都在梯田地里歇等著。有的捉虱子,有的走著四步棋。天青枕著一條胳膊睡。等到日偏西,隊長把他叫醒了。睜開眼,天民、正順都在他面前。天民說:“天青,公社成立了一個梯田突擊隊,要咱村去個人,我和正順叔都覺得你去合適些?!?
于是他去了。到公社大院,門口三個漢子臉上凝著三股殺氣。院里呢,長長跪了兩行人,都是老頭老婆們,一色兒脖子上掛著寫有“地主×××”、“富農×××”的紙牌子。他在門口看了一眼,忙轉身往后退。那漢子拉開嗓子問:“哪村的?”
“兩程故里的。”
“有啥事?”
“天民哥讓我來參加梯田突擊隊。”
“哼!我還以為他程天民真敢硬著脖子頂,說他村里沒地主。過來!叫啥?”
“程天青?!?
桌前的漢子,頭一擺,那兩個小不點的漢子就箭步沖上來,一人扭他一條胳膊,同時朝他腿窩一踢,他就跪下了。這當兒,“地主子弟程天青”的紙牌,往脖子一套,他就算入了梯田突擊隊。
天將黑時,突擊隊讓他回家背糧食。
一回故里,天民在村口正吃飯,他往飯場一站:“天民哥,你真的要我這支程家斷子絕孫嗎?”
“天青兄弟,”天民站起來,“想著你去就不要自個天天燒飯了。我和正順叔說啦,每月補給你十斤救濟糧,干不干村里每天都給你十分工?!?
他窩了一肚火,可對天民一星半點也不能發(fā)。故里他不去當?shù)刂?,誰去呢?
梯田突擊隊的日月,不是人能熬過的。寒冬臘月,北風卷著,天在頭頂結成了一塊小冰球。凡梯田突擊隊的人,耳朵、手指、腳跟,都凍得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東西了。把手指剁掉,也難流出血水來。他們是每個大隊干仨月,哪個生產隊被評為“大寨梯田先進隊”,他們就在那里與天斗,與地斗,自個也被別人斗。盡管都是地富反壞右,都還有一屁股親戚兒女,到哪村,都有人去幫著干那干不完的活。唯他天青,爹逃了,娘死了,無妻無子,孤身一人,一向都是分多少活兒,自個一人干。
輪到給兩程故里修梯田,已是第二年。下著大雪,滿耙耬山都是皚皚白雪,風吹到哪,哪就卷起一堆山似的雪。土凍得一鎬下去,把鎬彈起來。程村人都不出屋門了,他們每人每天還要上山修一丈長的大寨田。實指望程族會有人來替他干半天,可整整過了半個月,沒有人來替他挖上一锨土。他終于不抱啥兒希望了,覺得自個在程族中,著實是個多余的,除了地主的帽子,他在程姓的心中,啥兒也沒有。他常常會生出個念頭來:活著不如死了好!這樣捱著日子到月底。那天他的活,分在耙耬山頂上,白天沒干完,夜里點了一盞馬燈干。燈光花花的,雪落上立刻化成河。他看著那盞燈,手扶頭,正呆怔,喜梅冷丁兒扛把鐵锨站在他面前,“你歇會兒吧,我來?!?
那話說得井水一般淡,他聽了極想給她跪下來??粗幌且幌橇讨?,他半晌說了一句話:“你走吧,我死都不連累故里一個人?!?
“你也不能怪大伙,”她說,“不是都不來幫你干,是公社正想把天民的秘書換掉哩,要有人來幫你們突擊隊干活了,不正好讓人抓了天民的把柄兒?!?
天民想得可真細!
天青問:“你不怕?”
她說:“我也不能天天來?!?
后來,她果真沒再來,原來是天民不讓她來了,說帶突擊隊的漢子在村里整天民的黑材料,要喜梅小心為上,以防萬一。
天青在梯田突擊隊整整干了四個春秋。那四個春秋他挨了多少斗,掛了多少白紙牌,出了多少血力!連大年初一還干在雪地里。每天就是領那工值一毛二的十分工,每月從天民手里接過十斤紅薯干……
想起這些過去了的事,天青對天民嘴里咬牙卻說不出一句話。他只覺得一股苦水攪得腸子疼。
兩程故里這幾日,到處都彌漫著撲鼻的香秋味。日光柔柔和和,空氣極溫暖,在莊稼葉下陰了幾個月的地氣,隨著殺倒的玉蜀黍棵,立馬得到釋放。各家責任田里,都忙碌著慌亂的人們,女人們在前邊掰穗兒,男人在后殺稈兒,配合極默契。人過去,玉蜀黍棵就一排長陣似的倒下來。自去年秋天,喜梅和天青也這樣,她掰他殺??山袂飪蓚€人一搭收了兩塊地,天青就對喜梅說:
“我得出去一天?!?
“人都忙瘋了,你跑啥。”
“秋罷選村長……”
“你看你……不當村長,人就不活了!”
望著喜梅,他想說啥,卻沒說。天順死了,村長的位置空出來,明擺著,他天青不當準定天民當。天民當村長,會讓他帶著人馬去闖蕩?會讓他的汽車打著故里的旗號跑運輸?他要修廟,天民不是已經笑著讓他翻了船!那船翻得多慘。他天民在臺上干了大半生,我這半生過得日月有光嗎?哪天的日子不是灰灰的!如今,天民從容地走下公社秘書那長椅,又想坐故里村長的椅子了。他在椅子上,他天青就永遠是椅子下的一個程姓人。永遠別想在村里干成一件大事情。立馬選村長,不能昏過這個機會了。村里事,有多少是不當村長就沒法兒去干的。這幾天,天民總往鄉(xiāng)里跑,他不能不去跑一趟。人大會上,他和鄉(xiāng)長住的一個屋,話都說到了床上私事兒的份兒上,何況,聽說眼下鄉(xiāng)長正蓋房,單說交情,他也得去坐一坐,給鄉(xiāng)長出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