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夜里月亮如一團薄冰懸在天上。罷了夜飯,娘從箱里取出二斤洛陽月餅,先在桌上供了先祖,再給家人各分一個。二姐吃了,說讓我再吃一個,娘,便伸手去供桌上拿。娘這時一掌打過來,二姐又把手縮回了。
娘說:“天天說你的對象好,過節(jié)都舍不得送一斤月餅來!”
二姐一陣沒趣,從屋里出來,豎在院當央,月光洗在她身上,她感到心里陰陰的涼。從大門望出去,對面山梁明明凈凈,玉蜀黍地呈黑色攤在月光下。沒有莊稼的荒坡,如一塊銀灰的綢布斜斜掛在山梁上。村落里有狗的叫聲,有村人們談笑聲。有人在一遍一遍挑撿月亮里盛的故事朝外抖落。二姐盯一陣圓滿月,慢慢朝門外走去。
二姐去找高中生。二姐去給高中生他爹送打火機。
高中生家住在后村第三戶,老門老院,房子舊得似乎要倒塌,可總也不倒塌。他家門前有棵老槐樹,二姐到那槐樹下等一陣,等來一個小男娃,便差那男娃把高中生叫到了槐樹下。高中生見了二姐,臉上貼著不高興。從樹葉間透過的月光,把高中生的臉照成灰白色。
“找我有事?”高中生問。
二姐聽了不順暢,說:“沒事就不能找?”
高中生用鼻子哼一下道:“沒事你上街閑逛吧。”
這時候二姐問一聲誰閑逛,說我去給你爹買了個打火機就好了;再或高中生問一聲你那天說好去陪我娘看癱病,為啥又陪了你姐去趕集,這樣就沒事情了??善愫透咧猩紱]這樣說,都不知道事情是出在大姐順口說的那句話兒上──大姐說給你說吧,高中生剛來過,說不讓你陪他去給他娘看病了,由他弟弟陪──事情就這樣,高中生說二姐,沒事你上街閑逛吧。二姐噎著喉嚨,冷高中生一眼,憋了一陣,把捏在手里的打火機丟進口袋里說:
“就閑逛,你咋樣?”
“我敢咋樣你,”高中生說,“我家這么窮,你家日子那么好,巴結還巴結不上哩……”
二姐生氣了。
“我家日子好也沒靠你家一個月餅一分錢?!?
高中生喉結哽了哽。
“我家床上躺著三個病人,八月十五你不該拿一斤月餅來看看我爺、我奶和我娘?”
二姐胸脯挺了挺。
“你不是也沒拿一塊月餅去看我娘嘛?!?
高中生眼皮朝上翻了翻。
“我爺奶年紀大,是你娘的年紀大?”
二姐用牙齒刮了一下下嘴唇。
“年紀大就該我先去看?沒想到你這么不講理!”
高中生朝自家院落瞅了瞅。
“你講理八月十五站到我家門口,就是不朝屋里去?!?
二姐要說啥,沒能說出來,把目光從高中生身上移開去,車轉身子就走了。走出十幾步,到房后的莊稼地頭上,從口袋取出那新買兩天的打火機,一揚手,扔進了玉蜀黍田地里,然后回過身,朝老槐樹下瞅了瞅。
高中生依然還站在老樹下。
高中生依然還站在老樹下,二姐心里就愜意,就知道高中生心里裝著她。二姐就怕自個走了,高中生轉身也走了。高中生依然還站著,二姐便放心,便放心地大步往家走??伤叩酱褰稚?,看見一家泥屋小賣房的窗口還開著,有人正從那窗口買東西。二姐想起那打火機是兩塊七毛錢,錢還是大姐從一把零錢中一分一毛數出來的,便到小賣房的窗口買了一盒火柴,又折身朝扔了打火機的地方走。
二姐實指望走回去仍能看到高中生立在槐樹下,要那樣二姐就打算告訴高中生,讓他回家等著她,她去買二斤月餅就來看望他爺奶??啥阕呋貋?,那槐樹下蕩蕩空空,連個路過的夜貓都沒有。月光星星點點落在樹蔭里,像誰在樹下撒了一把硬幣錢。這一下,二姐心里也空了,忽然覺得不該走回來,以為走回來就是輸給了高中生。可是既回來了,也沒必要再回去。二姐開始點著火柴去地里找那打火機。那打火機買的時候是兩塊七毛錢。
玉蜀黍地里有一種雜聲音,像夏天正午時有河水從村頭流過去,嗡嗡悶悶,又清清脆脆。二姐劃燃火柴,鉆進扔了打火機的那片玉蜀黍地。地里雜草很厚,不知是誰家的責任田。懶死了!二姐罵著田的主人,有只蛐蛐跳到了她手腕上,又涼又癢,使她渾身一哆嗦,火柴就滅了。地里立馬凝出一塊黑暗,無聲無息,待她又劃著一根火柴時,那打火機就亮在了她眼前。
拿上打火機,二姐遲疑著又到了高中生家大門口。
“哎──玉蜀黍地里有頭豬,”二姐喚,“把莊稼吃了一大片,是不是你們家里的?”
高中生立在自家院落里。
“我們家的豬在窩里臥著哩──”
二姐對著高中生咳一聲。
“那豬咬的莊稼地就是你們家的責任田!”
高中生仍然立著不動。
“讓它咬去吧!”
二姐氣了,咬咬牙轉身要走,高中生卻朝大門口挪了幾步。
“你出來。”
“干啥?”
“我有事。”
二姐說完,朝田地頭上去,高中生就緊跟身后。一條小路牽著他倆,直把他倆牽到樹后麥場上。那兒月光水似的澆了一地,風在場上飄來飄去,蛐蛐的叫聲叮叮當當地流動。高中生一踏上麥場邊,就說二姐有話你說呀,又不做啥怕見人的事。
二姐立住了。
“我在鎮(zhèn)上給你爹買了一個打火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