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藝妓芙蓉(9)

閻連科文集:藝妓芙蓉 作者:閻連科


十一

你當時并沒有真正去書寓從事妓業(yè)。后來,我和我蘋姐聊起來,我分析著對她說,你下不了最后的決心。你對人生并不是像你想象的看得那么直觀,那么透徹。在你,無非是把人生看得非常實在,非常具體,沒有半點理想色彩。你把人生當成一個饃,一件衣服,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一切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你不想像父親那樣,一生為無止境又無用場的學業(yè)苦苦努力,你每時每刻都想看到自己努力獲得的結果。這種人生是具體實在的觀念在支配著你,使你邁起了又一步──早上吃過飯,對母親說去四季春了,然后出門到第四巷,和書寓的姑娘說笑說笑,和暫時沒客的紅妓們一塊兒練練唱,等到下午在茶園清唱完畢,然后才算結束了一天的生活。

就那個時候,蘋雖未從妓,但對妓院內部的事情已經知道很多。蘋已經明白,東京妓女有四種類型:一是“柜上姑娘”。她們是老板收買的幼女,七歲或八歲在書寓就開始當丫頭,抹桌掃地,端茶倒水,給老板捶背捏腳,洗衣服、刷鞋子。若老板是鴇兒,還要代洗月經帶。吃苦以至挨打實質上就是“柜上姑娘”不可少的人生營養(yǎng)。一般講來,最小的十一歲,就要開始賣清倌盤──接客不性交;到了十三四歲,最大也不過十六七歲,就得成為熟妓了,要干妓女干的一切事兒。二是“搭伙”妓女。這些姑娘是由院外老板從小買來養(yǎng)大后,送到妓院搭伙營業(yè)的,就像入股,鴇兒是股東,院外老板送來一個姑娘算一份。分成法是四、二、四,那妓院老板四成,院外入股者二成,妓女四成。因為搭伙姑娘是院外老板養(yǎng)大的,其實她的四成,所謂的干爹到月底都給取走了。三是“租賃”妓女。她們家貧如洗,靠借無門,或因父母、丈夫吸毒所迫,就和妓院老板訂下月合同、季合同或半年合同,是以救燃眉之急的“有期女人”。第四是“自由姑娘”。她們有的是贖過身的妓女,有的是以此為業(yè)又不愿受人所管的女人,沒錢花了就自由地選個妓院,和老板訂個口頭分成合同,干段時間。有錢了,說走就走;沒錢了,說來就來。這四種姑娘蘋都和她們接觸過。蘋知道不管她們的身世來歷如何,一入妓院,就一切由不得自己。老板只管賺錢,別的一概不顧。妓女們必須學會自己照看自己。必須學會艷妝濃抹,強顏歡笑。姑娘若不聰明,就要挨打受氣。因接客過多,流血流死了的姑娘在東京每年都有。蘋知道了這些,對她下決心從妓是個阻撓。

“蘋,姑娘家總要這樣的……”

老板曾叫幾個姑娘勸過她。

“我們要有錢誰也不會進書寓……你看你,丟了四季春那邊的活兒,單靠清唱怎么能養(yǎng)活一家呀。母親又有病。你把姑娘的命看透了,對這事也就想開了……老板說,你可當自由姑娘。只要你答應,他就去梨園請個名角給你當老師,包你半年不到紅遍東京城?!?

蘋說她壓根沒有當妓女的打算。

那些姐妹就替她想得很遠。

“天快冷了,老板的茶園是露天,冬天要關門。家里你無兄無弟,娘又拖著病。只要一到下霜,茶園賣不出去票,老板也園門一鎖,你咋過?總得有飯吃呀。接客是最現成的了,別的還有掙錢的地方嗎?”

直到這個時候,蘋才對生活微微怔了一下。姐妹們的提醒終于使她感到困難就擺在不久的日子里。這就使她不得不對生活持以嚴峻的態(tài)度。發(fā)現自己原來真是想簡單了。蘋隱隱感到,老板給她修的路,似乎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她感覺到了老板可惡,但又說不出來什么。最后蘋對姐妹們說,活著總要有飯吃,還要吃好的,穿好的。錢從哪來?車到山前必有路。

十二

時日就是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氣候無可阻攔地轉了寒,茶園的生意開始冷清起來。起先,把清唱時間提到午時太陽正暖時,如此堅持了一個月,畢竟人的能力抗不過自然,午時也就開始客稀了。老板決定堅持到月底,就把茶園關掉。

這是十月間,東京的上空多是灰白色,街巷里有時大霧迷蒙,一天不肯散去,人力車也不敢撒腿跑。馬車夫總是勒著韁繩,唯恐太快?;睒淙~也落盡了,枝條光光地裸在空中。我對蘋姐說,你這人,也許太愛吃穿了,進項已經面臨著斷源,一點兒僅存的積蓄也快枯竭,可你還是每天回家都要到小吃市上買兔肉、粉皮、燒雞什么的。東京的風味食品,蘋姐已經吃了一個遍。套四寶、燒臆子、炸鵝翅、鯉魚焙面、孔雀開屏、東坡肘子、雪山十景、拔絲西瓜、八寶布袋雞、陸稿薦鹵雞、長春軒兔肉、杞憂烘皮肘、蛋松果、狀元餅、紅薯泥、爐式點心、一品包子、秋油腐乳、醬紅蘿卜……這些東西也都是名聲,吃過也就算了。然而在蘋就成了追求,吃了還要吃,每天回家不是帶這就是帶那,非要把掙來的錢花得所剩無幾才肯作罷。

“蘋姐,你太顧嘴了?!蔽艺f。

她笑笑:“人來世上不就是為嘴嘛?!?

“可日子總得細水長流地過。”

“可日子不能太頂真,多少人都是一懂事就把一輩子的日子列在計劃里。那么長遠的計劃實現的有幾個?千里難挑一。你過一天計劃一天,每個計劃都會實現的。真遇難事了,也會自己走出一條路?!?

蘋是自有主見的人。

那已經是月底,茶園清唱差不多就要結束,為了給自己唱戲這段生活較好地劃個句號,那天蘋姐拿出了全部的本事,把祥符調的夾板音唱得格外柔和自然,圓潤動聽??纯凸恼疲侄寂募t了,最后奉送三段還不讓她下臺。這場景在關鍵時候又給蘋注入了活力,使她毅然決然又一次拒絕了奔舉。她感到自己有能力獨自應付命運里安排的那些作難之事。

唱完戲時,人都走了。蘋從臺上下來,到屋里整了一下頭發(fā),洗罷臉,出來一看,還有個人坐在聽桌前,癡迷著看著戲臺子。蘋感動了,沒想到有人對自己的唱迷成這樣,就朝那人走過去。

那人慢慢轉過身。

是張姨家的奔舉!

“你……沒上學?”

“我聽了一個下午?!?

一股熱流從奔舉身上流過來,浸泡著蘋的全身。那一刻,蘋感到陽光特別明媚,特別溫暖。她瞅了瞅茶桌上狼藉的瓜子皮和茶水杯,瞅了瞅偏西的太陽,瞅了瞅奔舉,忽然想到了姐妹們所營生的一些情景,就有了一絲沖動。她打量一下茶園,見四周無人,便坐在了奔舉坐的條凳上。

“你喜歡聽祥符調?”

“不喜歡?!?

蘋心里沉一下。

“那你來干啥?”

“我來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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