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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彎兒(4)

閻連科文集:黑豬毛白豬毛 作者:閻連科


到了停尸五日后的早晨,這是頂頂重要的一個時刻,除了在靈棚前如哨兵一樣守著的幾個年輕小伙,村人都極為安靜地睡著時,喇叭里響起了組織者的聲音,讓各戶人家抓緊時間起床,去大槐樹下參加老人的追悼大會和告別儀式。不消說,這也是村人等待著的一個時刻。廣播之后,各家也就陸陸續(xù)續(xù)地起了床來,檢查了袖上的黑紗是否周正,有沒有卷扭;檢查了胸前的白花,掉沒掉在地上,掉了就迅速找來,重新掛到胸前。然后,在沉痛的哀樂聲中,各家、各戶、大人、孩娃、男男、女女便都出了門兒,朝老槐樹下的靈棚涌將去了。

這是一個莊重而且肅穆的時刻,村人們說話都是壓著嗓子。不是不敢大聲,而是自覺控制了聲音。

“你也去呀?”

“老人是個好人,你說我咋能不去和老人告別一下?”

這樣相互問著,那聲音仿佛是從田野里輕輕悠悠飄搖過來的一樣。天空是一種乳青,東邊,東邊的山巒上,明明亮亮,有了艷艷的紅色。可那彎月兒,在日已探頭生將出來時候,它還自得、青碧地掛在村頭。鄉(xiāng)村人總是改變不了他們那種懶散,梁彎兒亦是如此。有人踩著月光和鮮嫩的月色揉出的晨亮,往老槐樹下走了許久,有的戶門,才吱吱扭扭響起,大人拉了打著哈欠的孩娃,也才站到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朝房后的路上張望、朝看不見的梁那邊的老槐樹下張望。她或他看不見人影,只聽見喇叭里反復(fù)響起的哀樂像水樣在面前的田野上流動。于是,他或她就走到房后路上站著,就等到了一個、幾個來人,便并肩一道去了。

說:“我以為我是起床晚哩?”

說:“哪呀,山梁子那邊的幾戶,都還沒見來呢?!?

說:“老人一輩子值哩,你看這葬勢的排場?!?

說:“多少人物都沒有老人的葬勢大哩,他這葬勢和電視上的一樣,只是咱梁彎兒沒有人家人多罷了?!?

說:“人不多,可梁彎兒大人孩娃,全都去呢,在咱們梁彎兒,誰有他這葬勢排場?誰有他這葬勢講究?”

說著說著,就翻過了梁脊,到了老槐樹下的靈棚。原來以為那還沒到的村人早就到了。原來他們就是到得最晚的一批村人?!翱煨偷饶銈儙讘羧思?”組織者這樣吆喝,他們也極快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過錯,慌忙腳下生風(fēng)地跑了幾步,加入到悼念的人群之中。這當(dāng)兒,日頭已經(jīng)高高地懸了起來,山脈上到處都漫溢著寧靜。走入春時的小麥,綠成了滿山的油黑。所有的村人都已來了,都安靜地集中在靈棚前邊,等待著那幾個三四十歲的村里主事者的組織。老人依舊躺在靈棚下的草鋪上邊,周圍依舊擺了許多新鮮的花草。覆在他身上的紅綢,蓋了他的身子,也蓋了他的臉和頭部。有著降半旗含意的、掛在靈棚外竹竿腰上的那方紅旗,在日光中閃閃亮亮,輕輕地擺著飄著。而橫幅上的“永垂不朽”的剪字,則因為夜露,使那白色有些沉暗。村人們都堆積在“永垂不朽”的字樣下邊,有些焦急,又有些新奇地等待著儀式的到來。

“咋還不開始呢?”有人急了,便這樣問著。

“別著急?!蹦骋粋€組織者這樣答后,抬頭望了一下裝在靈棚前的大喇叭。

有人問:“是先告別還是先念悼詞呀?”

那人又答:“你聽著喇叭指揮?!?

更多的人就都抬頭望著喇叭。

喇叭呢,也如聽到了人們的議論一樣,先是嗡啦幾下,接著就如期地傳出了一個粗重的男人的聲音,說:“鄉(xiāng)親們,鄉(xiāng)親們呀!現(xiàn)在老人的追悼儀式正式開始——第一項,奏哀樂?!?

接下來,哀樂就又不厭其煩地從頭開始渾沉地播放起來。對于哀樂,村人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這四五天里,他們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遍次。但這一次聽時,他們還是有些不太一樣。他們有些興奮,又都不約而同地把興奮壓在了胸中,主動把自己沉在了一種儀式里邊。這儀式是和往日的葬禮完全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內(nèi)容。所以,他們不僅沒有騷動,沒有厭煩,而且還異常地認(rèn)真;再者,他們聽著哀樂又在組織者的點(diǎn)撥下,都被按照與老人血緣的親疏關(guān)系,依次排了隊形,近親的站在了靈棚最前,稍遠(yuǎn)的靠后,再遠(yuǎn)的再后。他們都在為投入儀式醞釀著情緒,任組織者把他們調(diào)來擺去。大家明白有些時候,其實內(nèi)容就是形式,形式就是內(nèi)容。比如眼下,幾十個、近百名梁彎兒人,完全沉浸在這種葬禮里邊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不再關(guān)心內(nèi)容或者形式,他們只關(guān)心一種新鮮,一種新意,一種前所未有的葬勢。他們完全聽著喇叭中的編排,指令,完全依從著村里主事人的指令編排站好一個齊整的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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