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景象(2)

閻連科文集:黑豬毛白豬毛 作者:閻連科


其實,整個的閱兵臺子,就是高出地面的一塊臺地,別的地方生長的荒草野花,這兒也一樣不少。別的地方有小樹苗兒,它也有小樹苗兒。別的地方有鳥窩蟲洞,這兒也一樣有鳥窩蟲洞。倒是那些磚縫里邊,蟲洞或許更多一些,蟲鳴也許更為嘹亮一些。今天,我們倘若不是發(fā)現(xiàn)了那些草藤覆蓋的古磚和炮座,又哪兒能想起它是一座閱兵臺呢,又哪兒敢據(jù)此去印證、判斷這林帶和鐵絲網(wǎng)圍就的十幾、二十畝空地,曾經(jīng)是個演兵場呢。

演兵場都已是了過去。

今天,這兒只一片融洽的荒野。到了春天,大地深處的溫暖開始緩緩地朝地面升騰,這兒就預(yù)先有了綠色。去年,迎春花干過的枝藤,忽然又有了潤氣,泛出薄薄一層青色,在一片干枯中并不如何耀眼??墒?,猛然之間,你從林帶外的路上走過,無意地扭了一下頭,目光從林帶穿過,卻看見鐵絲網(wǎng)上開了一朵幾朵粉黃粉紅的迎春小花,忍不住,你的心里咯噔一下,像剛剛覺得嗓子有些發(fā)干,就看見一眼清細的泉水;像剛剛覺得道路走得久了,雙腿有些乏累,就看見一團濃蔭下擺著一塊、幾塊供人歇腳的青石板凳。你望著那邊一朵、幾朵的迎春小花,心里生出的第一個念頭是:

哦,春天到了。

景況就是這樣,春天嘩嘩啦啦不期而至又如期而至。幾天光景之后,那鐵絲網(wǎng)里在人們猝不及防時,到處都是了綠色。青草那腥鮮郁香的氣息,如河流一樣叮當(dāng)?shù)卦谀瞧盎纳狭鲃印K虿?、茅草、葛旺旺、狗尾巴、抓地龍、齒角芽、花花菜、節(jié)節(jié)脆、姜味根、碎柳草、荊藤兒,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兒、或壓根就沒有被命名的花草,都無所顧忌的旺茂起來。

那兒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演兵場了。連鐵絲網(wǎng)和枯腐的立柱上都爬滿了青藤。去冬的干腐氣息已經(jīng)有了生命,仿佛干涸的河床上有了流水。蓑草散發(fā)著清淡乳白的氣息。茅草散發(fā)著脆甜的甘味。葛旺草的味道是有些酸澀,又有些甘嫩的半黃半紫的氣流。狗尾巴草則從它的毛刷一樣的頭兒上向外擴散著似有似無的淺藍的味道。抓地龍永遠都趴在地上生長,每長一節(jié),都有一把根須扎進土地的深處,所以它的味兒,永遠是那種又有草青、又有土紅的地溫的味道。齒角芽是單純的腥味?;ɑú耸菨庵氐南阄?。節(jié)節(jié)脆是純粹的鴿子羽毛樣雪白透明的甜美。姜味根早晨散發(fā)著生姜的淺紅氣息,午時又散發(fā)著帶有姜味、又有蒜味的褐紫色的混合氣息,到了晚上,它又散著被曬了一天的老姜的枯黃辣味。碎柳草的葉子和柳葉一樣,味道卻有些楊樹的毛茸茸的膻味。荊藤兒,一生就是一片,霸占著許多地盤,它的味道,張牙舞爪,橫七豎八,像一個熬有許多甘草、紅棗、冰糖的中藥砂鍋突然碎在了地上,那味道總是爆炸著向四周擴散。還有,最為突出的是那火辣辣、粘糊糊、又稠又密的蒿草的氣息。它總是生長在各種花草的縫隙之間,獨自傲然地長成一個塔松的模樣,搶先了日光,也搶先了空氣,于是便旺黑旺綠,其味道團團蓬蓬,含著刺鼻的硫磺的怪味,呈出落日前金黃白云的形色,在那鐵絲網(wǎng)圍就的荒野上順風(fēng)而去,風(fēng)歇而止。有時候,幾日無風(fēng),它的味道過剩過足,會溢過鐵絲網(wǎng)和那雜樹林帶,到馬路上和行人的鼻下,到打開窗戶的住家人的客廳,到某一個辦公地點或城市的街道。

還有許多別的味道。鐵絲的銹氣,舊磚的腐味,去冬枯葉的暖暖的潮味,和無名的草花、無可名狀的千百種的氣息,雜七雜八,混混合合,你纏繞著我,我絲連著你,黃的紅的,藍的綠的,粗的細的,粘的脆的,稠的稀的,各色各樣,各形各物,在陰沉的天氣里,就像濕了水的一塊巨大、透明的繽紛薄綢,蓋在那十幾、二十畝的荒野上。然而到了晴朗天氣,它們就蓬松起來,各自有各自的顏色流向,東東西西,南南北北,扯扯拽拽,在草葉之間,在花卉之上,甚至在距花草十米、數(shù)十米的半空之中,緩緩流動,慢慢飄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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