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篇 唐之傳奇集及《雜俎》

魯迅講小說 作者:魯迅


造傳奇之文,薈萃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錄》。僧孺字思黯,本隴西狄道人,居宛葉間,元和初以賢良方正對策第一,條指失政,鯁訐不避宰相,至考官皆調(diào)去,僧孺則調(diào)伊闕尉,穆宗即位,漸至御史中丞,后以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武宗時累貶循州長史,宣宗立,乃召還為太子少師,大中二年卒,贈太尉,年六十九(780 ~848),謚曰文簡,有傳在兩《唐書》。僧孺性堅僻,而頗嗜志怪,所撰《玄怪錄》十卷,今已佚,然《太平廣記》所引尚三十一篇,可以考見大概。其文雖與他傳奇無甚異,而時時示人以出于造作,不求見信;蓋李公佐李朝威輩,僅在顯揚筆妙,故尚不肯言事狀之虛,至僧孺乃并欲以構(gòu)想之幻自見,因故示其詭設(shè)之跡矣?!对獰o有》即其一例:

寶應(yīng)中,有元無有,常以仲春末獨行維揚郊野。值日晚,風雨大至,時兵荒后,人戶多逃,遂入路旁空莊。須臾霽止,斜月方出,無有坐北窗,忽聞西廊有行人聲,未幾,見月中有四人,衣冠皆異,相與談諧吟詠甚暢,乃云,“今夕如秋,風月若此,吾輩豈得不為一言,以展平生之事也?”……吟詠既朗,無有聽之具悉。其一衣冠長人即先吟曰,“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fā)?!逼涠谝鹿诙搪嗽娫?,“嘉賓良會清夜時,煌煌燈燭我能持?!逼淙时S衣冠人,亦短陋,詩曰,“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逼渌墓屎谝鹿谌嗽娫?,“爨薪貯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睙o有亦不以四人為異,四人亦不虞無有之在堂隍也,遞相褒賞,觀其自負,則雖阮嗣宗《詠懷》,亦若不能加矣。四人遲明乃歸舊所;無有就尋之,堂中惟有故杵燈臺水桶破鐺:乃知四人即此物所為也。(《廣記》三百六十九)

牛僧孺在朝,與李德裕各立門戶,為黨爭,以其好作小說,李之門客韋瓘遂托僧孺名撰《周秦行紀》以誣之。記言自以舉進士落第將歸宛葉,經(jīng)伊闕鳴皋山下,因暮失道,遂止薄太后廟中,與漢唐妃嬪燕飲。太后問今天子為誰?則對曰:“‘今皇帝先帝長子?!嫘υ唬蚱艃鹤魈熳右?。大奇!”’復(fù)賦詩,終以昭君侍寢,至明別去,“竟不知其如何”(詳見《廣記》四百八十九)。德裕因作論,謂僧孺姓應(yīng)圖讖,《玄怪錄》又多造隱語,意在惑民,《周秦行紀》則以身與后妃冥遇,欲證其身非人臣相,“及至戲德宗為沈婆兒,以代宗皇后為沈婆,令人骨戰(zhàn),可謂無禮于其君甚矣!”作逆若非當代,必在子孫,故“須以‘太牢’少長咸置于法,則刑罰中而社稷安”也(詳見《李衛(wèi)公外集》四)。自來假小說以排陷人,此為最怪,顧當時說亦不行。惟僧孺既有才名,又歷高位,其所著作,世遂盛傳。而摹擬者亦不鮮,李復(fù)言有《續(xù)玄怪錄》十卷,“分仙術(shù)感應(yīng)二門”,薛漁思有《河東記》三卷,“亦記譎怪事,序云續(xù)牛僧孺之書”(皆見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十三);又有撰《宣室志》十卷,以記仙鬼靈異事跡者,曰張讀字圣朋,則張■之裔而牛僧孺之外孫也(見《唐書?張薦傳》),后來亦疑為“少而習見,故沿其流波”(清《四庫提要》子部小說家類三)石。

他如武功人蘇鶚有《杜陽雜編》,記唐世故事,而多夸遠方珍異,參寥子高彥休有《唐闕史》,雖間有實錄,而亦言見夢升仙,故皆傳奇,但稍遷變。至于康駢《劇談錄》之漸多世務(wù),孫棨《北里志》之專敘狹邪,范攄《云溪友議》之特重歌詠,雖若彌近人情,遠于靈怪,然選事則新穎,行文則逶迤,固仍以傳奇為骨者也。迨裴铏著書,徑稱《傳奇》,則盛述神仙怪譎之事,又多崇飾,以惑觀者。铏為淮南節(jié)度副大使高駢從事,駢后失志,尤好神仙,卒以叛死,則此或當時諛導之作,非由本懷。聶隱娘勝妙手空空兒事即出此書(文見《廣記》一百九十四),明人取以入偽作之段成式《劍俠傳》,流傳遂廣,迄今猶為所謂文人者所樂道也。

段成式字柯古,齊州臨淄人,宰相文昌子也,以蔭為校書郎,累遷至吉州刺史,大中中歸京,仕至太常少卿,咸通四年(863)六月卒,《新唐書》附見段志玄傳末(余見《酉陽雜俎》及《南楚新聞》)。成式家多奇篇秘籍,博學強記,尤深于佛書,而少好畋獵,亦早有文名,詞句多奧博,世所珍異,其小說有《廬陵官下記》二卷,今佚;《酉陽雜俎》二十卷凡三十篇,今俱在,并有《續(xù)集》十卷:卷一篇,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人鬼以至動植,彌不畢載,以類相聚,有如類書,雖源或出于張華《博物志》,而在唐時,則猶之獨創(chuàng)之作矣。每篇各有題目,亦殊隱僻,如紀道術(shù)者曰《壺史》,鈔釋典者曰《貝編》,述喪葬者曰《尸窀》,志怪異者曰《諾皋記》,而抉擇記敘,亦多古艷穎異,足副其目也。

夏啟為東明公,文王為西明公,邵公為南明公,季札為北明公,四時主四方鬼。至忠至孝之人,命終皆為地下主者,一百四十年,乃授下仙之教,授以大道。有上圣之德,命終受三官書,為地下主者,一千年乃轉(zhuǎn)三官之五帝,復(fù)一千四百年方得游行太清,為九宮之中仙。(卷二《玉格》)

始生天者五相,一光覆身而無衣:二見物生希有心,三弱顏,四疑,五怖。(卷三《貝編》)

國初僧玄奘往五印取經(jīng),西域敬之。成式見倭國僧金剛?cè)?,言嘗至中天寺,寺中多畫玄奘麻■及匙箸,以彩云乘之,蓋西域所無者,每至齋日,輒膜拜焉。(同上)

天翁姓張,名堅,字刺渴,漁陽人,少不羈,無所拘忌。常張羅得一白雀,愛而養(yǎng)之,夢劉天翁責怒,每欲殺之,白雀輒以報堅,堅設(shè)諸方待之,終莫能害。天翁遂下觀之,堅盛設(shè)賓主,乃竊騎天翁車,乘白龍,振策登天,天翁乘余龍追之,不及。堅既到玄宮,易百官,杜塞北門,封白雀為上卿侯,改白雀之胤不產(chǎn)于下土,劉翁失治。徘徊五岳作災(zāi),堅患之,以劉翁為太山太守,主生死之籍。(卷十四《諾皋記》)

大歷中,有士人莊在渭南,遇疾卒于京,妻柳氏因莊居?!咳讼辇S日,暮,柳氏露坐逐涼,有胡蜂繞其首面,柳氏以扇擊墮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長,初如拳,如椀,驚顧之際,已如盤矣。曝然分為兩扇,空中輪轉(zhuǎn),聲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齒著于樹。其物因飛去,竟不知何怪也。(同上)

又有聚文身之事者曰《黥》,述養(yǎng)鷹之法者曰《肉攫部》,《續(xù)集》則有《貶誤》以收考證,有《寺塔記》以志伽藍,所涉既廣,遂多珍異,為世愛玩,與傳奇并驅(qū)爭先矣。

成式能詩,幽澀繁縟如他著述,時有祁人溫庭筠字飛卿,河內(nèi)李商隱字義山,亦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溫庭筠亦有小說三卷曰《干■子》,遺文見于《廣記》,僅錄事略,簡率無可觀,與其詩賦之艷麗者不類。李于小說無聞,今有《義山雜纂》一卷,《新唐志》不著錄,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十一)以為商隱作,書皆集俚俗常談鄙事,以類相從,雖止于瑣綴,而頗亦穿世務(wù)之幽隱,蓋不特聊資笑噱而已。

殺風景

松下喝道 看花淚下 苔上鋪席 斫卻垂楊

花下曬棍 游春重載 石筍系馬 月下把火

步行將軍 背山起樓 果園種菜 花架下養(yǎng)雞鴨

惡模樣

作客與人相爭罵 ……做客踏翻臺桌 ……

對丈人丈母唱艷曲 嚼殘魚肉歸盤上 對眾倒臥橫箸在羹碗上

十誡

不得飲酒至醉 不得暗黑處驚人 不得陰損于人 不得獨入寡婦人房 不得開人家書 不得戲取物 不令人知 不得暗黑獨自行 不得與無賴子弟往還 不得借人物用了經(jīng)旬不還(原缺一則)

中和年間有李就今字袞求,為臨晉令,亦號義山,能詩,初舉時恒游倡家,見孫棨《北里志》,則《雜纂》之作,或出此人,未必定屬商隱,然他無顯證,未能定也。后亦時有仿作者,宋有續(xù),稱王君玉,有再續(xù),稱蘇東坡,明有三續(xù),為黃允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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